晨光照耀唐门,内外门弟子齐聚演武场,许新和董昌就在其中,安静等候高英才的到来。
高师叔在唐门内可称全才,用毒、暗杀、炼体、化物均有所涉猎,并且道行不浅,老一辈之下,首推高师叔。
唐门弟子三三两两聚在一处,高师叔的教学方法也是为众人所推崇,张弛有度,效果在诸位师叔中最好。
他带队三个月,大多数弟子都会有不小的进步,虽然其人看上去不近人情了些,在唐门内的人望可不低。
不过今天却出现个小小例外,弟子们交头接耳,谈论的并非高英才,反而是一个门外之人。
那人也没有远在天边,倒是触手可及,就躺在演武场一侧的青石地砖上,抱着个酒坛,似乎是没睡醒。
“这眠龙在咱们唐门赖了三四天了,肚量真是吓人,后厨的师兄都说,再待下去,唐门佳酿要被嚯嚯完了。”
“可不是,成天喝了就随便找个地方一躺,睡醒了继续喝,不止咱们看不过去,好多师叔都瞧着不舒服呢。”
“我都怀疑他是不是天师府眠龙,这两天看下来,完全就是个废物酒鬼嘛!”
众弟子议论纷纷,也不知道门主怎么想的,对这眠龙的忍让程度如此之高,不仅不驱赶,反而有求必应。
“我说,不会是门主的私生子吧,他把咱们唐门的酒喝完了,今早有师兄居然下去给他买酒,是门主的命令。”
“你这么一说还真有可能,不然眠龙名头虽然大,终究不是咱们唐门内部的人,岂会这样事事顺着他?”
“我倒是担心以后,现在是酒肉管够,常言道饱暖思**,要是开口向门主要‘**’,那可咋办?”
诸人说着说着,自己都要信了,眠龙身上没有一点道家风采,就是真开口了,大家伙也不会觉得多奇怪。
“别提了,说起来我就上火,居然偷看小梅师妹洗澡,简直丧心病狂。”
“就是,小梅师妹本来就内敛,话说我都快个把月没见过她了,肯定是躲在屋里哭,太可恶了!”
“高师叔顾忌身份不出手,咱们可不能当闷葫芦,要为师妹讨回公道,不教训教训他,多半要欺我唐门无人!”
众人摩拳擦掌,董昌瞥了许新一眼,许新一摊手,他生性好动,没两天就传了个遍。
不过那时候李无眠已经下山,现在可好,新仇旧恨一起算上。
董昌望着躁动的众人,大声道:“你们省点心吧,全性美十娘都是李师兄干掉的,别跟着瞎拱火了。”
这一句话好比一盆冰水当头泼下,摩拳擦掌的唐门弟子大都讪讪一笑,眠龙的厉害之处毋庸置疑。
这时人群中出现一个愣头愣脑的小子:“董师兄只会替外人说话,我倒是听说,是诸葛家的长辈力挽狂澜,将美十娘斩于马下,眠龙在一旁打酱油,并且为了混功绩,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连妇女孩子都杀!”
“张旺说得对,眠龙的名声都已经臭了,大庭广众下,将一个蒙童踩成肉泥,还污蔑人家是极恶童子,在场的前辈没有一个看到孩子反抗的,到了最后越来越不知道收敛,西蜀公老都给逼死了。”
董昌皱眉:“这里面可能有误会,大伙不要听风就是雨。”
“董师兄,你庇护眠龙做什么,咱们蜀地异人界这些天都在疯传,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难道还有假?”
董昌张张嘴,没有再争辩下去,主要是风闻太盛,说这眠龙不当人子,杀性极重,喜欢屠戮无辜的妇女小孩。
当然,这一点尚且存有疑惑,然而西蜀严公老的死却铁证如山,严非想已经下令,西蜀不欢迎任何道门中人。
于是乎传闻越来越夸张,直接将李无眠从天师府高徒,镇压半壁异人界小辈的眠龙,打压成个穷凶极恶的屠夫。
“十恶不赦之徒,人人得而诛之,今日我张旺愿挺身而出,一为枉死的妇女儿童,二为仙去的西蜀公老,三……三为小梅师妹,讨回公道!”愣头愣脑的张旺越众而出,一脸光明之色,俨然正义化身。
“好,张师弟,没想到你平时不声不响,关键时候这么靠得住!”
“不愧是高师叔的徒弟啊,张师弟,小梅师妹如果知道了,一定会很感动的。”
前面一句话,张旺没什么反应,后面一句话,张旺激动的浑身发抖,他要为小梅伸张正义。
他面容严肃,朝着众人拱手:“大伙好好看着,看我张旺上前狠狠踹天师府眠龙两脚!”
众人无不是热血沸腾,大声打气:“去吧,大伙在背后给予你精神上的无限支持!”
董新无言以对,这是在闹哪样,也太儿戏了吧?
许新两只眼睛贼溜溜的转动,发现不少师兄师弟,都一脸促狭的望着张旺,而张旺一点都没有察觉。
心中登时悟了,这是在合起伙来戏弄张旺,眠龙若真是如蜀地传闻一般,门主岂能容他?
大家伙揣着明白装糊涂,看谁上去出丑,张旺这小子愣头愣脑,掉进坑里还不知道。
话说张旺龙行虎步,走到李无眠跟前,掷地有声道:“天师府眠龙,你给我起来!”
卧倒在地的李无眠翻了个身,抱着的酒坛滴溜溜滚到一边,睁开惺忪的眼睛,吐出一口酒气。
单手撑着鬓角:“你说什么?”
大伙精神上的支持,给他加了九九八十个buff,张旺硬气道:“这一脚,是为了死在你手里的妇女儿童!”
李无眠不看那踢来的脚,皱眉道:“这是谁口中传出来的?”
张旺浑身剧震,只觉那两眼一眯,凶恶乖戾令心湖摇撼,面色顿时发白,后退不止三步,拉开距离再观,那侧卧之人非人,如青石上卧着的龙虎,一根毛发便足以让凡人之躯化为齑粉,一声哈欠便足以让常人之心震成碎片。
张旺下意识道:“蜀地白光门掌门白正楠。”
李无眠略思,一哂:“吃不到小乌往我身上泼脏水。”
旋即没有搭理张旺,去抱滚落的酒坛,已然空无一滴,有气无力的叫了一声:“唐门的,给我拿酒来。”
后面众人窃窃私语,这小子不太行。张旺回过神来,也感觉十分丢人,火冒三丈:“严公老总是你害死的!”
李无眠闻言微怔,将空酒坛一丢,四仰八叉躺在地上:“一边去,别来烦我。”
张旺咬牙逼近:“给我起来,还有小梅的帐没有和你算。”
“再叽叽歪歪,打一顿丢到粪坑里面去。”李无眠瞥了他一眼,张旺面上青红交加,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一道阴厉的声音传入耳中:“阿旺,和个废物有什么好说的。”
谷石/span“师父。”“高师叔。”众人目光望去,高英才到了,他扫了眼地上的李无眠,一脸不屑之意。
李无眠漫不经心道:“废物说谁呢?”
“废物说得就是你!”
“哦。”
高英才两眼圆睁,勃然大怒。
李无眠捂腹笑道:“高老哥,不是我说你,整天板着个脸,影响智商的。”
一众小辈闻言无不是噤若寒蝉,这眠龙一段时日不见,不曾有丝毫收敛,反倒更上一层楼。
“找死!”高英才袖口一抖,一根漆黑的尖刺风驰电掣,势如破竹。
董昌惊呼一声:“是高师叔的奔雷刺。”
高英才乃是唐门中流砥柱,中年一代的全才,这奔雷刺取自于化物之术,经高英才悉心蕴养,内有奔雷之势,若是遇上弱手,瞬息之间便可取人性命,若是遇上强手,也可扰敌于无形之中,占尽优势。
众人惊惧交加,生怕高英才让李无眠血染唐门,天师高徒命丧于此,日后怎能收场?
董昌惊愕之后,暗自松了口气:“高师叔终究不是疯师叔。”
高英才只是不近人情,并未疯狂,这奔雷刺发出之后,扎进李无眠耳畔的石砖之中,末端轻微摇晃。
耳朵上的绒毛触碰到刺身,森寒锋利,李无眠不慌不忙,笑意盎然:“高老哥不是说我找死?怎么还留手了?”
高英才寒声道:“看来不见血,你不会乐意。”
指诀一掐,耳旁的奔雷刺嗡嗡震颤,耳廓上的绒毛也随之散落,肌肤都似割伤了。
“刺心。”低喝一声,身后的唐门弟子齐齐倒吸一口凉气,看来高师叔是动了真火,必要让李无眠血溅青砖。
奔雷刺折转而飞,动如海雀,尖端一束雷光若隐若现,朝着李无眠胸膛扎去。
距离体表尚有三寸之时,疾如奔雷的利刺陡然停住,悬浮在空中,雷光四溅,偏生不得寸进。
高英才惊疑不定,他身后的唐门弟子却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伸手擦拭额头的汗水。
“看来高师叔还是有分寸的,李师兄的心智也端是骇人,要是换做我,早就屁滚尿流了,毕竟可是‘刺心’。”
许新咋舌不已,高师叔这奔雷刺绝技刺心,死在这一招下的成名人物何其之多。
纵然高师叔顾全大局,然而李无眠面不改色,也足以让人动容。
张旺却是发现高英才脸上的惊疑之色,他心中倍感困惑:“师父?”
“数月不见,本事见长,翅膀也硬的不像话了。”
高英才面色微沉,他身为唐门高层,知道的远比其他人多,譬如说李无眠夺美十娘法器,反将美十娘轰杀。
他原本不信,法器乃是心血所炼制,旁人岂能说夺就夺,若是真有这种人存在,天下炼器师都得当场退休。
然而此时此刻,却也不得不信,细细观去,悚然惊觉,和之前相比,真如天翻地覆。
心中甚至生出一丝匪夷所思的念头,如今的他,或许不是李无眠的对手。
他动动手指,奔雷刺随着他的动作翻飞:“哪里哪里,高老哥还当我是吴下阿蒙,可真是叫人好生不喜。”
高英才目光冰冷:“你躺在地上,酗酒度日,放浪形骸,与废人何异?以为自己很潇洒吗?”
李无眠微讶,停下手中的动作:“不劳烦挂心了。”
高英才道:“你一介外人,谁会挂心你?唐门行刺客之事。打熬身体,习练技艺,数十年如一日。寒暑不知,如履薄冰,寄颈项于腰绳。生死本是常事,善恶不必趋同,若是如你一般,今日早已断绝传承。”
李无眠道:“没错,唐门是刺客,给钱就杀人,不必理会好坏,不同的。”
高英才面沉如水,李无眠摇头失笑,晃晃身子站起,将奔雷刺随手一抛,高英才抬手接过。
“走了。”便跌跌撞撞的离开了。
……
苍空澄净,云淡风轻。
李无眠走过一间又一间的屋舍,饱受春风的撩拨,醉意不去反深。
闻得一阵叮当悦耳的流水声,半开的门扉好似欲拒还迎,睁着微迷的双眼,不禁踏足其中。
一阵清新的竹香随风吹来,令心情愉悦,举目望去,一小片翠竹迎风招展,竹下的少女不曾发现,背对着他。
背影窈窕纤细,乌发墨染披散肩头,李无眠轻手轻脚的靠近,来到她身后,原来是在刺绣。
高小梅膝上摆着一块淡黄色的锦缎,玉指芊芊如新剥嫩笋,捻着乌黑的绣针,聚精会神勾勒锦上的粉白荷花。
李无眠不觉入神,春风撩动修长的翠叶,幽香沁人心脾,即有竹叶的清香,又存荷花的雅洁,若真若幻。
他不欲打破这令人心平气和的美景,终是忍不住开口:“绣的真好,是蜀绣吧?”
蜀地有蜀绣闻名天下,其技艺复杂,针法之多,无有出其右者,善绣花鸟、鱼虫、山水,皆栩栩如生。
若非如此,这无荷之地,岂能闻到荷花的芬芳?
高小梅回头,眉目如画,清丽如竹,淡雅绝伦,很让人怀疑阴森森的高英才是否是她亲爹。
“铁器无情,容易伤人。”
差些点破白皙指肚的绣针忽而后飞,剪水双瞳慌乱如受惊小鹿,忙不迭低头,竟是难以注目于他。
李无眠大马金刀坐在她对面,观其螓首埋胸,瘦削双肩轻颤,心中不无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