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盘西倾。
淡云透斜阳,千叶万篁郁郁成林,枝柯浓荫蔽日,干霄凌云,细碎的金光斑驳地印在楼阁窗扉,麻雀成群落在瓦檐上啾啾,小院沐浴在竹香清风中。
这是个与世隔绝的小天地。
墙阴幽静连芳草,靠着围栏,坐在阶下,时间都仿佛变得缓慢了。皇帝第一次有种,独坐幽篁里,深林人不知的感觉,心从未有过的踏实,宁静。
女子泼了水,寻到一根竹枝扫帚,扫着院子的杂秽尘埃。
安可已醒了,惺忪揉着眼,心有余悸地望着陌生的地方,抽噎着要婆婆,定柔扫完了,抱起哄了一阵,找了个半旧的竹篓和缺了刃的劈刀,将小女娃背在身上,自顾自出门了。
皇帝忙追出来,对便衣说:“速速快马下山采买一些日用品,床榻桌椅,米面菜蔬,到张府取她们的衣物和被褥来。”
“是。”
两个便衣跟着皇帝往林荫外走去。
定柔想着伐一些竹杆,捆扎做成个简易的床,先应付过去今夜。
皇帝快步追来上来,定柔放下竹篓,安可坐在里头眨动着泪汪汪的眸子,好奇地看着母亲。找到个粗细适当的,正要砍,皇帝说:“不用伐那个,天黑前他们就把床榻抬上来了,只伐一些柴木,用作烧饭。”
定柔冷冷说了句:“不用。”
皇帝耐心地道:“陆绍翌为国捐躯,朕身为国君,理应抚恤你们母女。”
这个理由定柔接受。
转而背起竹篓,往更远的地方,出了竹林,到了山头,遍地灌木,叶阔枝茂,步步难行,几乎没有放脚的地方,她怕挂伤了安可,放下了竹篓,皇帝立刻抱了起来。四周分布着许多高大参天的黄连木,累累坠着红蓝相间的果穗,改日正好摘一些来榨油。树下许多枯枝朽木,这是极好的柴,回去就可以用,她捡了一些,拿草编了一个藤蔓,扎成一捆。
想着再砍些湿柴,回去晒着,正好辟出路来。
握着劈刀对准一株野生棘树,伐掉了旁支,接下来砍儿臂粗的主干,手上抓着刀柄,一刀下去,竟是狠狠震了一下,手腕痛的如断了一般,皇帝抱着安可看到这一幕,冲过来,看着纤纤柔荑的小手,心疼的皱眉:“这么娇嫩的手,怎能做这样的粗活,这是男人干的,让我来,换一换。”
定柔揉着手腕,睫毛忽闪一下,想起他的身份,惊奇地问:“皇上,您会砍柴?”
皇帝见她眼中似有笑意,不由得心头一阵激动,一副为搏美人一笑,赤膊上阵的架势。“又不是什么复杂的,看也看会了。”
安可和劈刀换了过来,皇帝挽起袖管,捋下墨玉扳指和祖母绿金戒,给定柔:“帮我收着。”
御用不离身的东西,定柔攥在手里。
皇帝有样学样,挥着一把钝刀,开始扮演樵夫,到底是阳刚,手臂强劲有力,比女人强了多少倍,虽手法生涩,但砍的甚流利,没几下便拦腰断了,皇帝颇觉得意,好似上瘾了,解开玉带,脱下外袍,接着去伐另一株,后头的便衣见状,奔上来,要夺劈刀:“让臣下来吧。”
皇帝眉峰一厉:“起开!一边去!”
哥追小娘子,关你们什么事。
就得让小丫头动容,攻其心,伐其情,然后得其人。
两个便衣悻悻退到十步远的地方,皇帝丁丁坎坎,没一会儿便下了一大捆,满头汗水淋漓,定柔望着那伟岸俊秀的身形,笔直如绿竹猗猗,磊落如苍松劲柏,弯腰弓背,挥着劈刀,动作矫健,收放自如。
低眸,眼底蒙上一层热意。
心中五味杂陈,隐隐揪扯着疼。
端详着掌心的墨玉扳指,上面余留男人的气味和温度,柔润的龙涎香夹杂清雅的芝兰,极稀有的和阗籽,漆黑如墨,色重质腻,纹理细润如膏,镌刻着“皇遒丕显,帝德无垠”八个篆体小字。
她眼中热意泛滥,努力吸气,终于将泪吞了回去。
日暮辽远,大地苍茫,皇帝和便衣各自背负了一捆,回到小院,下山的羽林卫已经回来了,路上一刻也不敢耽搁,安置好了床榻。
安可迷上了竹篓,好奇地玩耍着,定柔将被褥铺好,房间熏了寄生香,久未住人,湿潮气颇重,窗子有挂着旧时的石青色帘幕,她拆下来浣洗,下了楼阶,看到皇帝和羽林卫正在围墙下热火朝天地劈柴,一节一节劈的整整齐齐,她找了铜壶和茶具,洗干净,为他们煮了水。
“对不起,只有白水。”
皇帝接过一盏一仰而尽,这样活动一番,出了许多汗,真畅快!
他揶揄道:“渴了,茶和白水没有区别。”
这话引的她轻轻一笑。
望着樱唇微绽,米白光洁的瓠齿半露,颊边稍纵即逝的浅浅腼腆,皇帝的心跳顿时快了两拍。
她看看天色:“你们该下山了,城门快关了。”
皇帝擦着汗,气喘吁吁,坐到杏树下的石墩:“歇一会儿,没事,大不了我去瑞山行宫,离这里不远。”
定柔只好说:“那我煮饭去,你们随意进些。”
皇帝喝着水摆手:“不用忙活,你今天很累了,我骑马到行宫去用。”
定柔到灶台引火烧了一锅素粥,熬炖着,出来继续浣洗,皇帝手臂支在石桌上,翻着手掌,不停寻摸,好一会儿后,对她说:“你快来帮我看看,我这手上有刺。”
定柔听了,心觉自己大意了,柴木多是荆棘,可不是会进刺么。
幸好袖袋里装着针线荷包,摸出一根针,走到他面前,低头凑近了找,修长白皙的男人手,指骨分明,手背厚实,透着刚劲的力道。
仔细寻那一个个小黑点。
女子一双纤纤素荑,指指雪葱小段,香软温柔,针尖利落,细细地挑出来,皇帝呆呆摊开两只,完全不知道疼,这样近的距离,触手可及肌肤的温度,女子身上幽香淡淡,芳馥沁脾,睫毛长长地鬈起,侧颊到耳根再到脖颈,浑然鲛珠生华色,美玉生光晕,映透出内里红彤彤的脂......他心跳汹涌,几乎破腔而出,呼气多,吐息少,几乎窒息,只希望这样再久一点、久一点。
日轮完全沉没地平线,定柔挑出最后一个小黑点,也长出了一口气,好似方才一直闭着气。“好了。”
“定柔!”肩头猛然被环绕住,她的脸紧紧贴住了男人的胸膛。
“你......”她四肢百骸生出一股无力感,不想挣扎,却不得不挣扎。
他手臂越收越紧,痛苦地呢喃:“何时,我要等到何时......”
她索性怒了,狠狠地咬着牙:“放开我!你真是个出尔反尔的小人!才这么会子,就装不下去了,我不会信你了!”
皇帝无奈地松手,心中骂着自己,怎么就是压抑不下,总要对着她失态。
定柔目光如寒霜,指着大门:“给我走!这里是我的家,我不欢迎你,以后不要再来了!作为抚恤,你已仁至义尽,我们母女将来是福是祸,自有命数,不劳君忧心。”
他苦笑一声,颓然失了精神,双臂垂下,抬起沉重的步子,走到门外,对两个羽林卫说:“你们留下,守着门,务必保护好夫人。”
定柔听到了,大喊了一声:“不用!请带走你的人,我一介妇人,为避忌讳,不方便。”
皇帝回头道:“这山间人迹罕至,树木茂盛,万一有野兽毒蛇出没,你和孩子独自在这儿,我不放心。”
定柔还要说什么,皇帝背影已远了。
两个便衣伫立在门边,如钉子般,腰挎宝剑。
第二日下晌,他还是来了,带着安可的小木马,和一些点心糕饼,进了院,安可独自在玩母亲缝的小玩偶,定柔在楼上,他逗弄了一会儿小儿,抱起走上楼阶,想着来了,还是看一看她,便是冷着脸,也比见不到强。
定柔住在靠里的那间,门扇大开着,他抬手扣门,定柔没有答,对着供案,手掌相贴,祭拜者,眼中噙着湿润。皇帝向里凝望,只见女子素衣罗衫,簪着白纱小花,黄梨木雕花供桌,摆着四样供果,多了一个牌位,“亡夫陆门昭明之灵位”。
他的心骤然似被刿去一块,痛的血肉模糊。
勒着马缰,马蹄悠悠走着,山路似没有尽头,脑中昏昏沉沉,咽喉焦苦,到了行宫,抬腿下马,不料靴尖被镫子绊住,整个人猝不及防,摔下了马,双膝先着了地。
羽林卫惊得一拥而上:“陛下!陛下!没事罢......”
自来人前不形于色的性子,挥挥手,淡然地起身。
当夜,汤烧火热。
御医来请脉,开了药,熬得黑乎乎的汤汁,苦涩到了极处,一口气饮的一滴不剩,夜黑漫长,却没退下来。
翌日依旧奔马赶赴朝会,坐在珠璧联辉的大殿,通天冠压得脑仁欲裂,待散了,起身离开龙椅宝座,眼前倏忽一暗,玉山倾倒。
众臣惊呼,围拥上前:“陛下......”
襄王箭步冲上御座,一触额头,竟烫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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