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说话的功夫,屏风外有脚步声传进来。
茂华吸取了上回的教训,这次没直接进,站在外头先回禀声:“爷,医师到了,该换药的时辰了。”
陆珏教进来。
他左手小臂上的伤并不重,但血肉之间的疤痕看着总有些可怖,担心小丫头害怕,遂又冲婉婉道:“眼睛闭起来,不许偷看。”
婉婉望一望他,蹙眉摇头说不,“换药那么痛,我不愿意表哥独自受着,我要陪着你的。”
好像她陪着,能替他分担一部分似得。
陆珏笑了笑,到底没言语。
换药移步去青缎软榻边,医师要拆纱布,陆珏将左臂放上小几,宽大的衣袖撩起来,剪开纱布后,露出底下婴儿巴掌大的一块伤痕。
这处是新伤,血肉模糊黏连在纱布上,每牵扯一下大概都钻心的疼。
但陆珏面上半点看不出来,连眉头都没皱过一下。
婉婉瞧着很觉揪心,站在他身侧不自觉将手搭上了他的肩。
目光沿着这处新伤稍移,他小臂内侧其实还有一处旧伤,在手腕往上几寸处,婉婉一时好奇,歪着脑袋仔细分辨了下,发现居然是个深深的咬痕。
表哥常日生人勿近,谁能咬到他啊?
细究之下,那齿印还挺深,牙口大小却不像恶犬之流,而像是个姑娘留下的。
婉婉以前听过几出戏本子,戏文中总说是姑娘与公子临别之际,会在人家手腕上咬一口,作个印记,好要公子一辈子记得自己。
但依表哥的性子与身手,大抵也只有他愿意让人家咬,人家才能咬得到吧?
这样一想,婉婉倏忽间浑身都不得劲儿起来,表哥教人家盖章了,怎么能有人先她一步给表哥盖章了呢?
不开心……
婉婉心里堵上了一根软绵绵的针,看不见摸不着,但有些扎人。
可她没想好怎么问表哥,又怕被他瞧出来心事,会挨笑话,笑她醋劲儿太大,人都是酸的。
此时窗外的太阳正沉在屋脊上。
春日的晚霞美得像是稀释过的蜜糖,从窗口流淌进来,把整个房间都烘成柔和的模样。
换过伤口的药,茂华领着医师退下,婉婉也想告辞了。
她将小手从陆珏肩上拿下来,长街低垂掩去情绪,福了福身,说:“表哥,时辰也不早了,我得回去了,你的伤处记得不能碰水,等回头我再熬参汤送来给你补补身子。”
眼下大婚一日日近了,淳如馆的合并工程临到尾声,就这几日陆珏便会暂时搬去东南边的一处小院儿,婉婉大礼之前总要避嫌,就不方便再来露面。
陆珏单手支在小几上,一时没有应声。
白昼悠长晚霞正好,他总归今日难得闲来无事,便不想教小丫头就这样走了。
沉吟片刻,陆珏眼角余光里瞥见小几上放置的残棋,忽地道:“先前你送过来的棋谱倒是孤本,今日无事,来,正考考你这几年同先生学的如何。”
嗯?
婉婉一霎枯了脸,不要了吧……
她给表哥送棋谱,只是因为知道他常时总琢磨弈棋谋断之道,并不是因为她自己棋艺精湛。
况且那时许承安都被杀得那样惨烈,她哪儿好意思教表哥考较功课。
婉婉站在软榻边,一时没挪步。
陆珏却已盘膝端坐在小几边,将棋盘另一边的白玉棋盅拿过来,她不动,他顺手便又搂着姑娘的纤腰,将人揽进了怀里。
身子骤然一轻,婉婉轻呼了声。
她的绣鞋顶端分别绣着一颗拇指大小的珍珠,在霞光里倏忽亮了下,而后伴随着咚地两声闷响,掉落在软榻下的脚踏上。
“表哥……”
落进他怀里,后背紧贴着表哥壁垒分明的胸膛,衣料单薄时,彼此的体温便格外鲜明起来。
表哥虽然看起来性子清冷,但身体原来好热好热,烫得婉婉都没有办法凝神聚力。
“执白先行,专心落子。”陆珏将白玉棋盅放在婉婉手边,手臂揽着她软绵绵的身子,慵然倾身,随意将下巴支在了她肩颈处,“若是输了,要受罚的。”
婉婉背心片刻间便冒出一层薄汗。
他的呼吸似有若无的倾洒在她颈间耳边,羽毛似得拂过她一遍又一遍,教她身子也痒,心也痒,微微缩着脖子,下意识想躲开。
但只是借着落子的动作稍往前挪开半寸,横在腰间的臂膀便立时微用了一分力,就重新将她锢了回去。
他悠然散漫,她心如擂鼓。
屋外晚霞斜照时分,檐下早早挂起了灯笼。
临月手中的花生剥到第三茬儿,终于忍不住开始同茂华念叨起自家姑娘怎的还不出来,要他进去探探。
茂华可不敢,当下利落认怂。
世子爷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小美人儿已经定了亲,又天天在跟前晃悠,他都瞧见俩主子碰在一起卿卿我我亲热好几回了,遂猜想现下多半也是那境况。
所以只有傻子才会去那触霉头呢!
但临月没茂华想得那么多,等不住了,一把将花生塞给他,提步朝屋里去了。
底下人禀事,没有说站在门外大嗓门儿喊的,都要到里头屏风外,低眉颔首通传一声,谁知这厢进了门,都还没等她到屏风跟前,便听里头先传出来两句简直要教人酥掉骨头的央求声——
“表哥……你就让让我嘛,让让我……我都输好多回了……!”
而且一旦输了就会被咬耳朵的!
婉婉这会儿两只小耳垂都红红的,眉尖蹙起来委屈的弧度,双眼忍不住渗出一层泪花儿,像染了胭脂似得。
她就不该答应和表哥玩儿,弄得现在简直像条自己跳到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
陆珏不放她走,又能自如控制何时给她甜头看到希望,何时教她猝不及防输得丢盔弃甲,真真就是在故意欺负人。
婉婉半跪在软榻上,拉着陆珏的衣袖,竭力去拦他手中即将要落下的棋子,这一子落下,她约莫就要被咬哭了。
是以她一着急,半边领口都要给他扯散了。
陆珏唇边无奈,眸中却隐含笑意,“这般耍赖的功夫是哪个先生教你的,该罚!”
“我没耍赖……”
婉婉才不认,她努力向前倾身,伸长了一只细细的胳膊去抓他的手。
谁知膝盖挪动间,忽然一个不慎压到陆珏的大腿上滑了下,身子顿时不稳,直直朝他扑了过去。
嗷呜一口,稳稳磕在他脖子上。
婉婉怔住一霎。
朱唇贴合着他颈间温热地鼓动,她羽扇似得长睫茫然地眨了眨,脑海中电光火石间想起的,却是表哥手腕上那个,被不知道被哪个小姑娘留下的齿痕。
婉婉一时耳朵也疼、脑仁也热。
反正磕都磕上了,那索性……也在表哥身上留下个独属于她的印章吧,这样表哥从今往后都是她一个人的了。
女孩儿的朱唇柔软如花瓣,贝齿却带着点锋利的力道落在陆珏颈间,痛感十分轻微,只是随之而来的酥麻感顿时教他喉咙间不自觉滚动了下。
片刻,陆珏微侧过脖子,抬手捏住婉婉的后颈,将人提起来离远方寸。
她的双臂还搭在他肩上,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潮湿盈润,委屈巴巴地看着他时,像是两颗沉在湖底的黑水晶。
“我、我是不小心的……”
婉婉声音渐弱,嘴上这样说,心里想的却是:咬一口,还回来!
陆珏眸中玩味,抬手捏住她的下巴。
他用拇指稍显强硬地撬开女孩儿的唇齿,指腹压住柔软的红唇,轻轻刮了刮她一侧尖尖的小虎牙。
低低地笑,“尖牙利齿的小野猫儿……”
婉婉自己咬了人,事后想想就一下子有些羞,但他的泰然自若又教她有点恼,简直恨不得闭起眼睛来再给表哥一口,咬得他不能这样子泰然自若才好。
因为他的泰然自若,就更显得她好欺负了。
外间门槛上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好似是有人被绊了下,紧接着是茂华压得极地的笑声:“跟你说别进去吧,不听劝!”
婉婉听着这话一下子反应过来,刚才临月约莫是进来想找她的。
她赶紧把手从表哥肩上拿下来,又提着裙摆从他身上退下来端端正正跪坐在软榻上,作势轻咳了声。
此时窗外最后一丝晚霞也消散尽,室内顿时黯淡下来不少。
陆珏记得她天黑后眼睛就不好,遂松开捏在婉婉后颈的手,揉一揉她微肿的耳垂,语调温软:“好了,今日的功课就考究到这里,时辰不早了,回去乖乖睡觉,嗯?”
婉婉耳垂还疼呢,耸耸肩,不肯让他再捏自己的耳朵。
但表哥此时说话又这样子温柔,她还是只好先勉为其难地放下了和他之间咬来咬去的私人“恩怨”,嗯了声。
临走前,婉婉也礼尚往来,安慰性地摸了摸他脖颈上深深的咬痕,“那表哥你也早点睡吧,我走了,这里……这里你待会儿涂点药大约就不疼了。”
陆珏耐性儿嗯一声,“回去吧。”
婉婉又看一看那咬痕,心里暗暗觉得自己方才下口怕是有点太狠了……
她是个极好哄的小丫头,猫儿似得,顺毛捋两下就是了,哄好了,这会子坐在软榻边穿绣鞋,娇小的背影都透着乖巧。
陆珏单手支颐支在小几上,目送婉婉一步一步绕出了屏风,这才垂眸掩去眼底的笑意。
茂华在耳房里直等瞧见婉婉和临月走了,这才好进屋来忙活着燃灯焚香,灯火一点亮,抬眼间——
嗬!
世子爷脖子上那么显目一处咬痕,衣领都盖不住,况且估摸着没有好几天是消不去的,难怪方才临月怎的进屋一趟,就跟见了鬼似得赶紧又偷摸跑出来了。
正赫然间,世子爷视线忽至,茂华赶紧垂下眼,可不敢多看。
这头临月伴着婉婉回濯缨馆。
路上临月也看得见婉婉两只耳朵上的红痕,她皮肤嫩,禁不得几回蹂,躏就要留下印儿,临月瞧着就有点心疼。
伸手碰了下婉婉的耳朵,婉婉一缩脖子,侧目听她问:“姑娘,痛吗?”
婉婉长睫眨了眨,疑惑摇头,“不痛啊。”
她不好意思跟临月提屋里那遭,耳朵是有点麻麻的,但表哥并没用劲儿,为什么会痛?
临月还觉着她不知事,怕是那样的痛楚难以启齿,遂一时闷住了话头,等回到濯缨馆,悄悄同云茵知会了声。
云茵前年已经嫁人了,男女这方面比临月懂,一听就笑她:“这教情致,你当然不懂了!”
临月教她给噎了一嘴,闷气不作声了。
不过话是这么说,眼下已近四月梢头,有些东西也该给姑娘备上了。
云茵说着便又打发临月往府里药斋去了一趟。
这晚上洗漱沐浴,婉婉平时泡的香汤被云茵换成了一种浅褐色的药汤,装了大半浴桶,教整个浴间闻上去都不怎么令人舒心。
“姐姐,这是什么呀?”
婉婉站在浴桶边磨蹭着,很有些不愿意进去。
云茵来拉她,“为你好的,这是我今日特地去韩医师那儿讨的方子,打从今儿起你每天晚上都要泡,等大婚那天,你就知道这方子的好处了。”
婉婉枯着脸望那一桶药汁,踌躇片刻,还是教云茵拉着迈了进去。
这是金珍方,方子里的药材样样珍贵,只有权贵人家的姑娘出嫁前才用的上,洞房花烛夜,女人头一次难免要受点苦,用了这个多少能缓解些的。
不过云茵当时成婚并没身份用上,只是听人这么说。
婉婉倚着桶臂缓缓坐下来,瞧着那褐色的药汤直没过肩膀,浓重的药味儿直往鼻腔里窜,熏得她有点想流泪。
算了,泡就泡吧,泡完了早些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