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春丽在招待所住了一晚上,并不开心,因为二十年前的招待所条件并不好,没有独立卫浴,也没有空调,饮水机,喝口水都不方便。这让习惯了后世便利生活的何春丽极为不习惯。
而且房间里还有蚊子,嗡嗡嗡地叫了一晚上,在她身上叮了好几个包。一晚上没睡好,导致第二天,何春丽去医院照顾林老实的时候,精神也不大好。
上午,林老实在输液的时候,她坐在一边频频打哈欠。
林老实看了一眼她眼眶底下的黑眼圈和左脸颊上那两个被蚊子叮出来的小包,大致猜到了缘由。
“昨晚没睡好?是一个人住招待所害怕吗?”
何春丽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招待所是国营单位,楼下前台24小时有人看着,而且能住进去的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或者亲属,这有什么可害怕的?
不过嘛,男人好像都喜欢那种会撒娇,小鸟依人的女人。何春丽咬住殷红的唇:“不害怕,就是担心你,而且招待所里有蚊子,一晚上都在我耳朵边上嗡嗡叫,吵死人了……”
林老实盯着她脸上的小包看了两秒,然后说:“床头柜的抽屉里有钱,你拿上,去买蚊香吧!”
何春丽拉开了抽屉,里面整齐地放着一叠大团结,粗略估计应该有十来张。百来块钱,对二十年后的人来说,真是毛毛雨。何春丽刚回来,思维还停留在后世,也没太把这些钱看在心上。更何况,林老实是她丈夫,他的钱就是她的,所以不用林老实说,她就把钱拿了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林老实见了,没说什么,只道:“我的点滴要打大半天,你不用在这儿守着了,去买蚊香吧!”
何春丽倒是想走,但她还没忘记自己来这儿的任务。抬头看了一打完的这瓶药水,她说:“没事,我在这里帮你看着药水,等打完了点滴再去。”
林老实没再坚持,转开了话题,问家里人的情况。
何春丽重生回来浑浑噩噩的,还没来得及理清状况,就接到了林老实出事的电报,然后忙不迭地赶到了军区医院,哪知道那些亲戚怎么样了。
不过林老实问什么,她都说好,反正在她记忆中,这一年,林老实的亲人们也没出什么大事。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聊着聊着,何春丽发现林老实又在走神,顿时不高兴了。她不远千里来照顾他,他就这么对她的,躺在病床上没事做,连听她说话的功夫都没有?
她倒是要看看,究竟有什么东西能一次又一次地分走他的注意力,让他连守在床边的小娇妻都不顾。何春丽停止了说话,紧抿着唇,目光一斜,追随着林老实的目光望去,下一刻,她的脸嗖地红了,生气恼怒化成了窘迫。
因为她发现,林老实在盯着她上身的确良下摆旁的那个小窟窿看。这个窟窿很小,指头那么大,又在衣摆处,比较隐蔽,不细心根本发现不了。
但林老实这个家伙,该细心的时候不细心,不该细心的时候纤细如发。对上她羞恼的眼神,他竟然还无辜地眨了眨眼说:“你的衣服坏了!”
她不是瞎子,她能看见,谁要他提醒!何春丽窘迫极了,重生回来第一次见丈夫,就穿着一件破衣服。
其实这年月,衣服破个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打个补丁就是,的确良这么好的衣服就是普通城里人也不会因为坏了个洞就不穿了。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上辈子混得太差,面对“有出息”的林老实,何春丽心里自卑,她需要光鲜亮丽的打扮来给自己增加信心。
她的手往下一滑,手掌仓皇地捂住了那个洞,然后蹭地站了起来,看了一眼吊瓶:“水快没了,我去叫护士。”
过了一两分钟,却只有小护士一个人进来,麻利地换了个新药瓶挂上。
等她收拾完,端着托盘站起身,林老实才问道:“小江,春丽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小护士用自以为隐晦的同情眼神瞥了林老实一眼,闷闷地道:“她说这会儿太阳还不是很烈,出去买蚊香了,一会儿就回来。病房门我给你半开着,要是有事你叫我。”
林老实没说什么,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假寐。这具身体还是太虚弱了,需要充足的休息来修复。何春丽在这里聒噪得很,趁着她不在,好好睡一会儿。
不过这幅姿态落到小护士的眼中,却被解读成了失落和难过。也是,爱人说是来照顾他,做事却粗手粗脚的不提,既不陪夜,打点滴的时候也不盯着,这算哪门子的照顾啊!
回到护士台,小护士就跟同事感叹:“邹姐,林队长那儿的点滴没人盯着,我刚给他换了一瓶五百毫升的药水,过一会儿你们留意着点啊,提前去看看,免得点滴打完了,回血。”
邹姐也刚从病房里回来,正埋头整理另一个病房的药,闻言头也不抬的说:“他爱人不是来了吗?”
医生开的药里有安眠的成分,加上身体受到重创需要休息来修复,所以林老实的瞌睡很多。打点滴的时间漫长又无聊,病人精神不济,往往需要亲属在一旁看着,以免跑针、回血、药水打完了或者病人有不良反应等情况。
小护士撇了撇嘴:“别提了,说是趁着太阳还不是很大,要去买蚊香。蚊香什么时候不能买?早上都跟她说过了,这一上午林队长都要打点滴,她就不能下午去?我想叫她,她跑得飞快,一溜烟就不见人了。”
邹姐皱了皱眉,没说什么,颔首道:“那我待会儿跟咱们这一层楼的护士都说一声,免得忙起来把林队长给忘了。”
何春丽捂住衣摆上的那个洞,走出病房,一路上碰到了不少医务人员和病人家属。擦肩而过时,她总觉得这些人灼灼的目光都在盯着她衣服上的破洞看,还在暗地里笑话她。
带着这种自以为是的脑补,她仓皇地离开了医院,跑去了百货商场。
这时候,货物较之七十年代已经丰富多了,但比起后世的繁华,又远远不及。何春丽打量着这灰扑扑的城市,有些看不上眼,但再看不上眼,也是她目前求之不得的生活。
去了百货商场,何春丽买了蚊香准备走就看到两个学生模样的年轻姑娘穿着掐腰的白裙,清纯鲜嫩得像清早池塘里绽放的白莲。她的脚像是生了根,再也挪不动。
犹豫了几秒,何春丽转身又折回了百货大楼。
到了中午,何春丽才回医院。
小护士眼尖地看着她换了一身鲜艳的红绸裙。这条裙子非常漂亮,剪裁得宜,显露出何春丽的好身材,也很衬她的肤色,简直像是为她量身定做似的。
穿上这条裙子,何春丽瞬间像是换了个人一样,由乡下的普通姑娘一下子变得摩登时尚起来。
何春丽看到小护士瞠目结舌的目光,心里高兴不已,果然,人靠衣装,换身衣服,她何春丽也不比这些城里人差。何春丽昂首挺胸,气势昂扬地走进了病房。
等门一关,小护士回过神,扭头就问邹姐:“你看见了吗?她……她这也太夸张了吧!”
邹姐没说话,倒是几个病人的家属看了直摇头:“这哪是像过日子的哦,她那条裙子得好几十吧,都抵得上普通人一年的工资了。”
另一个也皱眉叹气:“林队长伤得这么重,出院后肯定要好好补补,不然身体就亏了。以后花钱的地方还多了去,她这么大手大脚的,以后没了收入……”
余下的那家属没说,但大家都明白她的意思。林队长是农村来的兵,家里条件不好,林队长每个月的津贴很可能就是家里最大的收入来源。但他伤得这么重,出院后肯定会退伍,以后就没有钱了,何春丽这样大手大脚,恐怕连买只鸡炖汤给林队长补身体都拿不出来。
完不知众人所想的何春丽美滋滋的穿着她的新裙子进了病房,然后牵着两边的裙摆,旋转了一群,笑颜如花地对林老实说:“阿实,我漂亮吗?”
问这话时,何春丽心里其实自信满满,她照镜子都要被自己的美丽倾倒了,还不能震惊林老实这个钢铁直男吗?
果然,林老实肯定地点了点头:“漂亮!”
完没提钱的事,何春丽也没提,她兴奋地坐在病床边,对林老实讲她今天在百货商店的所见所闻,然后还得意地描述了一番自己穿上红裙子惊艳了路人,甚至还有人邀请她去公园里“斩裙”。
等小护士进来拔针,她都还在讲。
小护士瞥了她一眼,端着托盘回到护士台就跟邹姐抱怨:“林队长打点滴,半天没喝水,嘴皮都干得开裂了,她也不给林队长倒杯水,也不去打饭,就在那里得瑟,有她这么照顾病人的吗?”
邹姐板着脸不悦地看了她一眼:“行了,你去给林队长打饭,照顾病人是咱们的工作,不要议论病人家属的是是非非。”
好吧,邹姐就是严厉。小护士扁了扁嘴,听话地去食堂给林老实打了饭。
接下来几天风平浪静,照顾林老实的工作大多都是小护士在做,何春丽见她抢着做,也乐得轻松。每天等林老实打完点滴睡午觉,她就出去闲逛,买买鞋子,买买头花之类的,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将一众灰头土脸的家属和天天穿着白色护士服的护士们都给比下去了。
何春丽得意不已。
而这时候,林老实的伤也渐渐恢复了,能勉强站起来了,虽然还不能走路,但大小便可以自理了。
就在这时,他递交的退伍申请也批准了下来,部队里派了小杨过来帮他办相关手续,以便等他的身体稍微康复了,出院后就能直接回家休养。
小杨此前也来看过林老实几次,尤其是林老实受伤的第一天,他在病房外红着眼守了一整夜,所以医务人员也都认识他了。
瞧见他拿着一个牛皮纸袋进来,小护士扬起手跟他打招呼:“小杨,过来看望林队长啊?”
“我来给队长办理退伍手续。”小杨沮丧地说。
闻言,小护士也沉默了。
两人对视一眼,小杨苦笑着说:“我先进去了。”
就在这时,一直很少说话的邹姐忽地叫住了小杨:“等一下,小杨你过来一下,有关林队长的一些情况我要向你反映。小江,304的病人要换药,快去吧!”
小护士好奇地看了他们一眼,端着药走了。
等护士站没人了,邹姐才说:“小杨,你们林队长这次伤得很重,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出院也不代表身体完康复了,以后还要去医院复查拿药,后面养伤期间的营养也要跟上。”
小杨受教地点头:“哦,谢谢邹姐提醒。”
看他的样子就没反应过来,这些军人啊都是直肠子。她只能直白地提醒他:“检查,养伤,补充营养,这些都需要钱。你自己问问你们队长上个月和这个月的津贴还剩多少吧!”
小杨一头雾水,进了病房就大大咧咧地问:“队长,你的津贴还剩多少啊?”
林老实往床侧的柜子努了努嘴:“都放里面,怎么,你小子这个月的津贴又花光了,找我救急?”
他什么时候找队长救过急了?小杨正想反驳,但下一秒他的注意力就被空荡荡的抽屉给吸引住了:“队长,没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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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林老实还说了什么,小杨完没心思听。他目光一斜,然后就瞧见何春丽穿着一身浅黄色的前排扣裙子,亭亭玉立,漂亮是漂亮,可钱也不是这么个花法啊。她过来还不到半个月花掉了一百多块,那可是一个普通工人三四个月的工资。
队长是因公负伤,住院费、治疗费、一日三餐都不用花钱,那一百多块花到哪儿去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
小杨总算明白,一向不多话的邹姐为什么会拉住他说那番话了。他悄悄把牛皮纸塞回了衣服口袋里,摸了摸脑袋,笑呵呵地是:“没办法那我只能回去找指导员了。”
决口不提,林老实退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