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庄瀚宸不但穿苏秦启明的衣服,还穿他的鞋子,他们俩一个鞋码,可以互相穿。
他慢悠悠地系鞋带,等着苏秦启明的回复。
他曾设想过无数次苏秦启明会是怎样的反应,换作十年前,这个男人一定会直接扑上来,像是狼咬住猎物的喉咙一样将他钳制住,或是卖可怜或是耍赖,反正总能把他留下来。
但他们现在已经不年轻了,早已没有了年轻时那股冲劲儿。
苏秦启明在校务办工作,也变得圆滑世故,不再冲动鲁莽。
沉默。只有沉默。
使他有些失望。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失望,明明和平、体面地分手才是他所希冀的情节发展。而眼下正是如此。
像是过了半个世纪,苏秦启明才如树懒般走上前来,将支票簿递到他面前,说:“不用给我。”
他没接,站起身,望着苏秦启明。
苏秦启明虚弱地说:“……当年我就与你约好了。假如你哪天准备结婚了,我会自觉地退出,不再打搅你。不用给我钱。”
庄瀚宸想了想,说:“你还是收着吧。这些年你为我牺牲了很多,你最好的一段青春都浪费在我身上了。为了迁就我,还选了一份这么平庸的工作。假如没有我的话,你可以发展得更好。是我耽误了你。这些补偿是应该的。收着吧。”
苏秦启明摇了摇头:“我选这份工作是我自己适合这样的工作,我本来就是个没什么事业心的男人。我们同龄,你的青春才是浪费在我身上,这很公平,没什么需要补偿。你拿回去吧。”
庄瀚宸依然不收。
苏秦启明走过来,直接把支票簿往他身上的衣服口袋里塞,他推回去。
两人推诿,他碰到苏秦启明的手指都在发抖。
庄瀚宸看这个男人,身材高大,肩膀很宽,自小苏秦启明就是个傻大个,比同龄人都要高,他又是个性格温和的人,要微微弯着腰和别人说话,久而久之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他看上去憨头憨脑,衣着没有品位,朴素到有点寒酸,面孔也算不上多么英俊,只能说比普通人端正罢了。像条大黄狗,总是锲而不舍地跟在他身旁,给碗剩饭,就会吃得开心到摇尾巴。在生闷气时也不会舍得伤害他,会像现在这样一言不发,笨得要死,一副想做点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办只能干着急的样子。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就跟这个男人好了那么多年。像被下了蛊。
他记起幼年的时,念幼儿园那会儿,苏秦启明还有点胖,像只小熊一样,憨憨傻傻的。
他记得他们是怎么交上朋友的——他们被安排在对桌吃饭,他很讨厌幼儿园的饭,好难吃,每天都有他讨厌的菜,还有胡萝卜和青椒,饭总是吃不完,但是苏秦启明饭量大,他吃完一碗还要一碗。而他每天都吃不完,还要把不喜欢的菜都挑出来不吃。
老师说苏秦启明太能吃,教育他太挑食。
他就趁老师不注意,问苏秦启明:“我把我的饭分你吃吧?”
苏秦启明特别高兴,每天吃他剩饭。他当时就想,这真是个傻子。这傻子以为他是好心,对他感恩戴德,成了他的大尾巴。
他觉得自己有了个忠心的小跟班,挺得意的。
这个小跟班整颗心里都揣满他,连在路上看到朵花,都要摘下来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包起来带到班上送给他。
那天老师教他们不能乱摘小花,摘下来花会谢的。
苏秦启明很伤心,他只得安慰这个傻瓜:“我把花做成干花书签就能一直保存下来了。”
苏秦启明问:“真的吗?”
他把花夹在日记本里,做成了干花书签,苏秦启明日日给他摘朵花来,做了好多。
班上有小朋友欺负苏秦启明,把橡皮丢进他的汤碗里,骗他喝。
庄瀚宸气得爆炸,直接把整碗汤扣人身上。老师问起来,他有理有据,表示自己是见义勇为,拒不道歉。苏秦启明这个不争气的,还去跟人说对不起。气得他好几天没理这个小蠢蛋。
但是过了两天,他们放学回家,他瞧见有小学生抢小傻子的卡,他又忍不住,气得冲过去骂人。那两个小学生要打他,苏秦启明赶紧挡在他面前。别看这家伙是个傻子,站直身体,这傻子比对面俩小学生还要高大壮实一些,愣是推不动。苏秦启明伸手一推,就把人推摔倒了。
大概就是那时候起,庄瀚宸便想,这家伙就是个笨蛋,这么容易被骗被欺负。他不护着不行。没办法,谁让他们是好朋友呢?
就像现在这样。
笨到连生气都不会生气。
缄默的拉锯。
突然在某个节点爆发,苏秦启明没办法把支票簿塞回去,他崩溃了,直接把支票簿撕了,那么厚一叠,不知他用了多大力气。
清脆的撕裂声。
庄瀚宸觉得自己心头也像被撕开一道。
一股寒气似从心口冒出来,渗入四肢百骸,冻住他的指尖。
苏秦启明盯着他说:“要听实话吗?庄瀚宸。”
庄瀚宸不敢说话,是他理亏,唯有在这种时候,他会有点惧怕苏秦启明。
苏秦启明深吸一口气,像在压抑着什么,对他说:“我觉得你这是在侮辱我。”
庄瀚宸忽然觉得喘不上气来,太难受了。
苏秦启明把撕碎的支票簿扔在地上,本来可以价值几百几千万的小纸片转瞬间变成分文不值的垃圾,他看都没多看一眼,只盯着眼前让他恨极爱极的男人:“我知道我该收这笔钱。我不收你就不安心,我收的少了你也不会安心。你会担心我会缠着你威胁你,我会疯癫地撕破平静,违法我们的约定,冲进你的生活,正式成为你的污点。”
“宸宸,因为你不喜欢,我不敢在你的生活里留在半点痕迹,我从不主动找你,从不给你打电话,我们在一起时,我连一张照片都不敢拍。我们上一张合照是我们十八岁那年拍的。”
“你在担心什么呢?这世界上没有你和我曾经交往过的证据。”
“你大可不必花钱买了断。”
庄瀚宸哪能好受,但这些年锻炼下来,他早就喜怒不形于色,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定力不足,一见到苏秦启明就忍不住昏了头地自甘下-贱。
庄瀚宸问:“那你想怎样?”
苏秦启明反问:“你已经找好要结婚的女人了吗?”
庄瀚宸说:“……没有。我打算和你分干净了再说。我不能再推掉相亲了,我三十二岁了。”
苏秦启明轻轻一笑,苦中作乐般地说:“起码没有瞒着我去和女人相亲?宸宸,你是不是担心没分手分干净的话,我会去搅合你的好事?”
“我爱你爱成这样,你居然还这样怀疑我吗?”
“为什么是今天呢?”
庄瀚宸说:“没什么为什么,只是……拖得不能再拖了。”
“你还是问我要点东西吧,只要我能给,什么都行。”
苏秦启明说:“那你告诉我,你有没有喜欢过我。只要你告诉我你有喜欢过我就行了。”
庄瀚宸怔了怔,像有刀片卡在喉咙,只是简单几个字,他却无法吐出口。
怎么可能没喜欢过?
要不是因为喜欢,十八岁的夏天,他何至于拖着个小行李箱送上门给他随便cao了一个月?那时苏秦启明什么都不会,前-戏也做不来,就知道横冲直撞,疼得要死,还像公-狗一样一天到晚都在发qing,一有机会就脱他裤子。不是喜欢这个傻子,他才不会做到这种地步。
他又不是个傻子,那家伙才是个傻子,天天待在一起,目光越发炽热,有时还会忍不住立直。当他没发现吗?
只是苏秦启明不挑破,他就当成不知道。
直到那天被亲吻。
他不想当同性恋,可又舍不得从小到大最要好的朋友。
他当然喜欢启明,十八岁时还能说是分不清究竟是对朋友的喜欢还是对恋人的喜欢,都偷-情十年了,他们哪还能做回朋友?
但现在他能说“喜欢”吗?
他正想回答。
苏秦启明突然又说:“算了,你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
“你要是说你没喜欢过我,那我真的恨不得现在就死掉。你要是说喜欢过,那我会忍不住又想死缠烂打。”
苏秦启明对他说:“你走吧,你快点走。趁我现在还有点理智,能控制住自己不发疯。”
苏秦启明闭上眼睛,转过身,背对着他,颤着声音吼他:“走!!”
庄瀚宸觉得自己脚站发麻,他开门离开,关好门。
在门口停留了两秒。
有点茫然。
他总觉得自己像忘带了什么,仔细想下,并没有遗漏物品。
庄瀚宸搭电梯下楼。
到停车场。
上了车。
却觉得车里好闷,闷得他觉得窒息,想呕吐。
明明一切都和他想的一样顺利。
他完美人生上的唯一一个污点终于被他亲手清楚。
再没有见不得光、难以启齿的东西。
他的生活完完全全回到正轨上了,不是吗?
庄瀚宸恍惚回忆起少年时的事,彼时他方才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苏秦启明看自己的眼神好肉-麻,让他不敢看,一看就觉得脸上发烫。
正巧他在图书馆找到一本《精神障碍分类与诊断标准》。
第60项:性-变态。
其下第一条,:同性恋。1
书上好心好意地写着:不以生育为目的的性-活动不能简单地被归为不道德或者犯罪,因为这些行为很可能只是在疾病的作用下产生:不管变-态是天生的还是以后天得到的,“性变态”因为其心志受到了疾病的破坏,所以无法控制自己的强烈欲-望,因此我们不能强求他们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而是应该对他们施加治疗。2
哦。他想,原来苏秦启明是得了精神疾病。
他好困扰,想让好朋友改掉,但那傻子就是不肯改。
……还叫他也一起生病了。
一病就是十几年。
不能对苏秦启明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庄瀚宸很不习惯,但他想,无论什么东西,放在身边三十年,都会变成一种习惯吧?
从苏秦启明那里离开之后,他投入工作,一连三天。
他向来是个杀伐果断的人,唯独在苏秦启明的事上三番几次的犹豫不决、出尔反尔。
他不知为何这几日格外地心慌烦躁,坐立难安。苏秦启明还不找他……虽然是他规定不准对他死缠烂打。
忍了三四天,庄瀚宸就忍不住了。
他想,要么还是再和苏秦启明再厮混一段日子……什么相亲什么结婚的事还能应该还能再往后面拖一拖。
反正,那家伙爱他,爱极了他,自尊都不要地爱他。这次必定也会跟以前无数次一样轻易地原谅他。
他打电话给苏秦启明。
发现自己被拉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