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主又发怒了,下人们不知从哪儿得的消息,顿时一个个恨不得离疏醉阁远远的,免得殃及池鱼。
耀灵硬着头皮,进了院子,原本雕栏玉砌,花团锦簇的地方一片狼藉,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是刚糟了什么劫难,湘妃竹林叶子都掉光了,竹身深深浅浅的划痕,有些干脆被拦腰砍断。
平日里细心照料的花园更是不忍直视,花瓣落了一地,被踩得面目前非,就连玉石路都不能幸免,圆润的玉石上全是剑气留下的大大小小的凹陷。
可见练剑的人是如何的怒不可遏。
耀灵忍不住咽了口口水,战战兢兢地敲了敲主子的门,深吸一口气,这才推门进入。
然而,意料之外,屋中之人并不是她想象中的暴怒。相反,那人正端坐在桌案前,面色平静,正全神贯注地练字,完全看不出有丝毫的怒气。
“主……子?”
沈归离抬头看他,目光深邃,表情平和,确实不像生气。
奇了怪了。
“午膳时间到了,可要派人传膳。”
练了一早上的剑,确实是饿了,沈归离放下笔,“传膳。”
耀灵领命下去,不过片刻,便有下人进来,开始收拾一片狼藉的院子,而后,各色菜肴也端了进来。
沈归离换了身素雅的袍子,耀灵为他布菜。
心不在焉之时,忽听主子说了一句什么。
“啊?”耀灵心虚,她没听清。
沈归离声音微沉,又问了一遍,“慕风如何?”
这次倒是听清了,可耀灵还是愣住了,不是她反应迟钝,而是……主子已有两年没提起过慕风这个名字了。
慕风如何?
这如何二字过于笼统,她实在辨不清主子想问些什么,而她又能说些什么。
未等到回答,沈归离竟放下筷子,罕见的开始耐心等待。
“慕风如今……在奴所。”
“奴所?”
“………是”
她以为主子会继续再问,可她猜错了,沈归离不仅没有再问,反而若无其事地拿起筷子,继续用起饭来,仿佛刚才一问只是错觉。
日暮西山,岛上起了凉风。
沈归离练了一早上的剑,又练了一下午的字,身心疲乏,便想出去走走。
长乐岛占地百余里,经过历代岛主的建设,如今已是世人公认的最繁华最富饶的地方,农桑蚕织,自给自足。
洛君池在长乐岛最东边,圈了一块地,充做药田,越过这片药田,就是奴所。
奴所原本是个废弃的院子,岛上时常会有一些犯了错的下人,沈归离对伺候的人一向宽容,犯了错,罪不至死,又不能再启用,便把人关进这个院子,做些低贱肮脏的活计,久而久之,就成了奴所。
沈归离停在了药田边上,也不知洛君池种了些什么稀奇古怪的草药,开出的花倒是异常艳丽。
奴所地处偏僻,四周荒凉,小时候沈归离曾来过一次,目之所及,尽是些双目无神,骨肉嶙峋,如行尸走肉般的役使仆从。
这是个死气沉沉的地方。
沈归离漫不经心地走在林间小道上,踩着枯枝败叶,神思飘忽不知飞到了哪里,待他回过神来,已寻到了奴所。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砰砰”跳了两声,有些酸酸涩涩地紧张感。
慕风……他在心底默默念着这个名字。
抬头竟真的看见了那人。
碧空十里,啾啾蝉鸣。
和记忆中一样,低着头,弯着药,透过阳光,有长长的睫毛在飞舞。
沈归离感觉到自己心口的地方轻轻一颤,像是被一团小小的火苗烫了一下,蹦出了一点点星火。
他脚尖一点,便把整个人隐入了树荫底下,呼吸变得急促。
周围的蝉一下子聒噪起来,拖着长长音节,一下子钻进了耳膜里,颤动越来越快,越来越高,忽然一下子又停了。
一阵风吹过,带来了一股躁动。
慕风……
这两个字在他舌尖轻轻缠绵了一番,砸出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味道。
沈归离在树后呆了一会儿,偷偷伸出一只脚,有些紧张地从树后探出了脑袋。
那人的身影又远远的印在他眼中。
沈归离整个人木在原地,愣住了。
一身粗布褴褛,衣服裤子短了一大截,暴露在外的肌肤布满了狰狞的沟壑疤痕,有些还在往外渗血。干裂的嘴唇没有一点血色,与苍白的脸连成一片干涸的大漠,佝偻着腰宛如垂暮的老人。
他背上扛着一个麻袋,弯着腰,脚步凌乱,干瘦的脊背被磨出了血,又被灼热的阳光晒得开始泛黄。
不知从何处落下的鞭子狠狠一记抽在腿上,那人膝盖一弯却没跌倒。
监工叉腰的手拿着鞭子,满脸横肉,一张嘴,胳膊上的肉就跟着一晃一晃的,“都给我快着些,这么热的天,老子还得在这看着你们,忒!”
他啐了一口唾沫,往旁边的椅子上一坐,翘着二郎腿,拎起一壶茶,对着壶嘴咋了一口,一副餍足的样子。
沈归离嫌恶地皱起眉头,再要寻那人,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他怅然若失,一步一步往回走,脑海中的那个身影却怎么也挥不去。
“慕风……”他再一次低低喊出了这个名字。
两年来谁也不敢在他面前提起的名字。
他认识的慕风不是这个样子,他会低头,却不肯弯腰,他不会说话,却坚毅勇敢。
握着袖中的匕首,安静地站在他身后,鹰隼般的目光可以发现任何微小的动静,白引剑横陈在前,谦卑却强大,恭顺却自尊。
他不该是这个样子的,就算不做影卫,也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沈归离沉目往回走。
耀灵在疏醉阁寻了一圈,见主子回来,忙迎上去,刚要开口,却被沈归离难看的脸色吓了一跳,她识趣地闭了嘴,默默跟在主子身后进了屋。
“派人去奴所,带慕风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