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帝召集人议事的地方是在吴园前院的正厅里。
这日,厅中列班的除了云城的文武官员,西北大营来增援的将官,景帝此次带来增援的将官,还有就是随扈身边的侍卫内侍等人了,卫衍也在场,就站在御座右前方护卫着他。
在大厅的正中间,姚知府已经准备好了一个巨大的沙盘,云城及附近的地形都标注在沙盘上了。
议事开始后,姚知府先出列将目前的战况介绍了一遍。
前面说过,云城是个易守难攻之地。
从地形上来看,云城在面对夷国军队那边,有一条上千米的山道,这条山道大概是能并排走两辆马车的宽度。这般大小的山道,能进入的人员有限,注定了对方攻进来很难,这是云城始终没有失守的原因之一,也注定了现在他们要攻出去也很难,因为据他们前段时日的试探,夷国军队已经在山道另一头扎下了营盘,扼守住了出口。
现在的形势对敌我双方是相同的,夷国军队若攻进山道,面对的是以少打多的局面,而景军想要攻出去,面对是同样的局面,但是想要收复失地,对面的这颗钉子必须要拔掉,否则援军就被堵在云城出不去了。
十万援军,光是每日里人吃马嚼花费的粮食就不是一个小数目,拖得时日越长,靡费就越多,戎州知州转运粮食的压力也就越大,速战速决方是上策。
但是,在出口被扼守住的现在,想要打通这条山道,恐怕要用无数将士的性命填上去。
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但是没有必要的牺牲,像景帝这般会变通的聪明人,一向是不欣赏的,他又不是卫衍这种不懂变通的大笨蛋,明知道前面是堵墙,还要闭着眼睛往上撞。
而且他这人性子里比较爱剑走偏锋恣意行事,遇事动不动就想耍点阴谋阳谋之类的诡计,否则没法彰显出他的聪明才智和高超手腕。
所以他一边听姚知府述说详情,一边盯着那条山道看了一会儿,然后将目光转到了两边的崇山峻岭上面。
静静思虑了片刻,景帝才开口说道:
“强攻的话损失太大,况且未必见效,若有一支偏师,从山上绕过去,约定时日,两边夹击,一举击溃扼守山道的敌军,众爱卿以为如何?”
皇帝这么问询,厅里的云城官员却面面相觑,一言不发。
但是皇帝问了,不回答也不行。
列班两侧的众官员无声地交换了一阵目光,最后都把目光聚集到了姚知府的身上。
姚知府身为云城众官员之首,就算他实在不想开口,此时也不得不开口去泼皇帝的冷水了:
“陛下,这两边的山路极其难走,有些地方只有飞鸟能过,根本没法过人,更不要说是过军队了。若我军这么容易能绕过去,对方恐怕也能绕过来。”
“真的没有路?”姚知府这话景帝可不爱听,又问了他一遍。
“真的没有路。臣虽然不是云城人,但是臣手下有不少云城土生土长的下属,臣可以确定,山间无路可走。”姚知府被皇帝盯得背后冷汗都快出来了,但是他依然硬着头皮回答道。
没有路就是没有路,他真的没本事变出一条路来,满足皇帝的突发奇想。
“贴榜悬赏,寻些山民樵夫来做向导。若有献上山中密道者,赐之以爵位,可世袭罔替。”对这个计划,景帝并没有死心,而是拿出了重赏来寻找突破口。
至于试探性的突破攻击,当然继续进行,不过如景帝开始所料,效果不大。
但是,他的那个突发奇想,过了些时日,竟然柳暗花明了。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皇榜贴出去之后,过了十来日,真的有人来献密道了。
这位献密道者,既非山民,也非樵夫,而是一位商人。
士农工商,商人身为四民之末,有钱固然有钱,但是地位却是比较低的,而皇榜上面的那个世袭罔替的爵位,足够让任何人心动万分,更何况是利字当头的商人。
这位商人姓黎名成,他的手中既然掌握了一条密道,脑子自然是有的,知道这个爵位足够让任何人铤而走险,在没有见到正主之前,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这事。
皇帝这位正主被重重官兵侍卫守护着,除了云城的官员,军中的将官,其他人根本是见不到皇帝的。就连献上吴园的吴氏家主,也就远远拜见了一次,磕头受赏而已。
所以黎成在收到这个消息后,又亲自去看了看那张皇榜,不动声色地四处打探了一下消息,将目标盯在了天子近臣卫衍卫大人的身上。
这位卫大人是众所周知的皇帝心腹之人,如今身负重任,不会轻易离开吴园,但是他每日里会不定时的巡视一圈吴园外围的防务情况。
黎成想办法租了个靠近吴园的院子,花了几日的功夫,偷偷观察了一下这位卫大人的为人行事作风。
这位大人虽然进进出出始终板着一张脸,一副不苟言笑的威严模样,对违例犯错之事更是不会轻饶,但是眉眼间并没有乖戾凶厉之气,看着并不像是特别心狠手辣之人,也许他可以试着信一下。
再说他的选择并不多,云城的官员他不敢轻信,京里来的官员他更不敢轻信,所以他犹豫了几日,终于下定了决心。
不过他并不知道,在他观察卫衍的时候,卫衍早就发现了他的不对劲。
吴园附近院子里的住客,早在皇帝入住吴园时,就处在了暗卫的监控之下。
卫衍肯定是使唤不动暗卫的,不过皇帝这次让赵石配合他行事,沟通与暗卫间的情报交流,实际上就是让暗卫一旦发现有不对劲的情况,就直接知会他,所以这院子换了人住这事,他早就知道了。
既然有了提防心,这位住客天天在他带着人经过时盯着他们看,他也早就注意到了。
他等了几日,这位住客始终没有一点动静,也不见有人来与他接头,他怀疑这只是个探查哨,决定带人端掉它,顺便审问一下里面这人的来历。
当卫衍带着人围住了这个院子,命人上前敲门的时候,里面的黎成刚刚下定了决心,要搭上他这条线。
“卫大人!”黎成听见有人敲门,打开了院门,就看到他想要搭上线的那位大人正站在门外,四周一群持刀侍卫围上来时,他大吃了一惊,不过他并不是蠢人,自然知道这位卫大人此时带着人找上门来,并不是找他喝茶聊天的,而是他这几日的鬼鬼祟祟暴露了,他马上喊道,“小人有密道要献给陛下,小人要面见陛下。”
若是其他人,恐怕就要直接拿下这黎成,三木之下,问出密道的具体消息,再论其他了。
不过卫衍并不是这般人,但是他也不可能让这人轻易见到皇帝,否则这人若是敌人的话,他岂不是将皇帝置于险地了?
“拿下!”卫衍心中思量已定,冷声下令。
这么多持刀侍卫围着他,黎成不敢反抗,只能乖乖束手就擒了。
然后,他的确见到了皇帝,不过他是被五花大绑着,关在地牢里面后,隔着一群侍卫,才见到皇帝的。
如此这般,景帝终于得到了一条密道。
这条密道比较复杂,并非完全在山路上,其中有一段是地下水道,又有一段是山路,然后再经过一段地下水道,才能到达山那边的出口。
“很好,卿心怀朝廷,忠义两全,只要这条密道的消息得到了证实,朕马上就赐爵于卿。”景帝听到了这个好消息,自然龙心大悦。
“陛下,这条密道复杂幽暗,草民愿为大军带路,若草民不能平安归来,恳请陛下将这爵位赐予草民长子。”
这条密道在黎家一直是只传给家主的秘密,一般只在走贵重货物时才会动用,没有黎成带路,大军要么陷在地下水道找不到出口,要么会在山间迷路,恐怕很难顺利到达山那边。
“好,非常好,卿尽管放心,卿立下如此大功,朕必然不会亏待卿的子孙。”黎成做人这般识趣,景帝当然要慷慨允诺了。
黎成这里接下来自有人安置,景帝就带着卫衍等人回去了。
这夜,两人歇下后,景帝抱着卫衍亲热了一会儿,完事后,问他:“这次爱卿也是立下了大功,爱卿想要什么赏赐?”
卫衍每次听到皇帝在榻上唤他“爱卿”,就觉得有些羞愧难忍,他隐约觉得皇帝这种时候是故意这么唤他,言语间更是带着调笑的味道。
但是皇帝要这么喊他,他也没办法反对,毕竟这是一个很正式的称呼。
“臣不要。臣又没做什么。”卫衍定了定心神,才摇头拒绝。
“朕要赏卿,爱卿怎么可以说不要?”景帝亲了亲他的嘴角,继续哄他。
卫衍想了一会儿,迟疑了一阵,似乎想开口说点什么。
景帝见他这副神情,心念一转,马上就凑上去堵住了他的嘴。
一直吻到卫衍瘫倒在他的怀里不停喘气后,他才说道:“算了,该赏赐你点什么,朕自己来想,你还是别说了。朕敢肯定,你又要说让朕不高兴的话了,你这喜欢在朕兴致很好的时候,让朕扫兴的毛病,怎么一直改不掉?”
让他说的是皇帝,不让他说的还是皇帝,皇帝这不讲理的毛病,怎么就改不掉?
这个问题的答案,卫衍也很想知道。
不过他就算再傻,也知道他敢这么质问,今夜的结局必然不会太好,何况他又不傻,所以他就闭上嘴巴,闭上眼睛睡觉了。
密道到手了,接下来就是派遣军队前往了。
第二日,议事厅里就为了这支偏师由谁来率领,吵做了一团。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事危险固然有,却是此场战事能够打开局面的关键,事后必然是大功一件,所以不管是云城的武官,西北大营来的将官,还是这次随扈而来的将官,都想要争这个首功。
这种时候,谦虚这种品德是不需要的,所有的将官纷纷出列,对着皇帝喊道:“臣愿带军前往。”
景帝见了这幅众将踊跃替君分忧的场面,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凝神思考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卫泽,卫爱卿,此次就由你来率领这支偏师吧。”
卫泽原先在西北大营陈天尧将军帐下历练,这次支援云城,陈将军就将他派到云城来了。
虽然刚才他也出列竞争了,但是他没有想到,这个大功劳竟然就这么落到了他的头上,闻言急忙俯身谢恩:“臣遵旨,陛下请放心,臣必不辱使命。”
“爱卿平身吧,朕等着卿的好消息。”景帝颔首示意道。
“谢陛下恩典。”卫泽长拜后,才直起了身。
卫泽是天子宠臣卫衍的长兄,厅里的明眼人都知道皇帝这是爱屋及乌,才把首功给了卫泽,但是皇帝要偏心,其他人也没法和皇帝说理。此时,众人的心里再不甘愿,在皇帝面前也不敢表示出来,否则就是对皇帝有怨望之心,以后恐怕就要没好果子吃了。
天熙四年二月二十,卫泽率领一万人由黎成带路,通过山中密道来到了敌后,十日后,两师夹击,一举击溃了堵在山道前的夷国军队,重新打开了云城的出口。
三月初,援军正式挥师南下,开始收复失地。景帝则坐镇云城,指点江山,筹谋军政。
随着前方景军一步步扩大战果,身处后方的云城,皇帝的安全防护变得紧张起来了。
夷国军队在战场上拿不到的成果,妄图在战场之外拿到。
此时的战争,人心气势是很重要的胜利因素。景军有皇帝统一调度指挥,命出令行,毫无掣肘,与原先互相牵制的情况大不相同,而且皇帝身临云城,坐镇前线,军心自然大涨,一开始因为新将新兵打起来还有点不顺手,打了几仗磨合了以后,则是一路气势如虹,多场胜利到手。
夷国军队本来就是为了抢占地盘,抢劫财富而来,虽谈不上乌合之众,但是带军的各将领之间互相防范颇深,原先是军心可用,因为带军抢劫是这时代的将领很爱干的事,但是现在遇到优势敌军,连败几场后,这军心就没法用了。
带军的将领们在思考退路,手底下的兵士们同样也在思考退路,毕竟抢到了手的财富,如果没命带回家享用,又有什么用?
这种人心转变之下,夷军一再失利就不奇怪了。
若想扭转人心气势,自家的军队这里比较困难,但是对方的军队却是可以做做文章的,若是刺杀了景朝的皇帝,前方的景军军心恐怕就要立即溃散了。
打着这样的主意,夷国开始不予余力地派遣高手死士前来云城,试图刺杀皇帝,扭转战局。
当日,卫衍命姚知府推平了吴园,皇帝还骂他是个笨蛋,到了此时,就可以看出卫衍的未雨绸缪了。
这种一览无余的平地,飞过来只麻雀都很显眼,更别说是个大活人了,隐蔽刺杀是不可能的,想要突进到内部,只能从刺杀变成强攻了,但是在防守方占据高位,又手持强弩等利器的情况下,突进这些空地就需要用鲜血来铺路了。
皇帝在云城待了三年,夷国死士的鲜血铺满了吴园的各处空地,到最后连地上的土都变色了。
夷国越是这么做,景帝对前方下的命令就越凶悍,因为他又被郁闷到了。
自从夷国死士开始突袭吴园,卫衍为了随时起身查看敌情处理情况,每夜都是和衣而睡,景帝除了亲亲抱抱他之外,其他的事基本上做不了。
偶尔他想要做点什么,总会有各种情况出现,不是卫衍手下的人有事来找卫衍,就是敌人又找上门了,卫衍每次听到有人靠近的动静,都急着要离开他的怀抱,卫衍真要走,景帝其实是拦不住他的,所以每次都是草草了事。
这几年住在云城,远离京城,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来打扰他们,卫衍整日里都守着他,眼里只有他,天天为了他的安全操心,根本就没空和他闹别扭,景帝虽然为了军政一直在苦心筹谋,但是对这种日子还是很享受的。
但是那些可恶的夷国死士,让他的好日子变成了泡影,他怎么可能饶得了他们?不过景军在前方的攻势越激烈,夷国就越不死心,派来的死士就越来越多,这事很快就成了一个无解的恶性循环。
这一夜,如同往常一般,他抱着卫衍还没亲两下,卫衍听到空中传过来的响箭声,这是有敌情的报警声,马上就离开他的怀抱,抓上剑出去了。
卫衍的动作快到景帝根本来不及说什么,转过头就只能看到卫衍掀帘而出的背影,最后,景帝只能无奈地仰面躺下去,无语地望着帐顶。
若他想给卫衍封爵,那么卫衍必须要有足够多的功劳,让旁人无话可说挑不出刺来的功劳;若他想把卫衍扶上高位,让他日后去接沈莫的位置,那么有些责任卫衍必须负起来;若他想让卫衍以后能用尊崇的身份和他并肩而立,那么该教的那些东西,接下来他也该慢慢教给卫衍了。
躺在他的怀里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享受他的宠爱的,只有他的娈宠,但是他若把卫衍变成了这么个身份,卫衍怎么可能会高兴?
所以,就算他很不愿意很郁闷,也不能阻止卫衍去做正事。以前送他去沈莫跟前历练的时候是,现在自然也是。
这些道理他都懂,但是他的心里为什么就是这么不爽?
景帝大概等了半个多时辰,外面的声响总算停了下来。
“卫大人,您受伤了?”又过了一会儿,高庸在外面突然惊叫了起来。
听到这话,景帝再也躺不住了,赶紧起身走出去看看。
卫衍手上拎着剑,刚从门外踏进来,全身带着冷冽的气息,剑柄上,衣服上都沾满了血迹。
这副模样的卫衍,让景帝一下子觉得有点陌生,又有点熟悉。哦,他想起来了,当日卫衍在猎场中护驾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身上沾满了血迹,剑尖上不停地有血迹滴落,但是他的眉头皱都不皱一下,只是护着他,不停地对着敌人挥剑。
“哪里受伤了?快宣太医!”景帝稍微晃了一下神,马上反应过来,现在可不是回忆的时候。
“不用,不是臣的血。”卫衍看到皇帝,眉目却慢慢缓和了下来,“陛下不用担心,臣没有受伤。”
“高庸,准备沐浴的汤水。”景帝上前去,拉过他的衣衫,仔细看了下,确定他真的没有受伤,忍不住开始训斥他,“这么多人守着你,干嘛还要自己去动手,要是伤着了怎么办?赵石他们是干什么吃的?”
“陛下,臣没有这么娇贵。”卫衍回答得很是无奈。
守护皇帝是他的职责,而且他是去控制局势的,又不是去拖后腿的,皇帝可不可以不要再天天说这种傻话?
“朕就说你一句,你还不服气了,还敢顶嘴?啊?”明知道他不放心,还要自己去动手,时不时就把他的话当耳边风,这么不听话的卫衍,景帝觉得必须好好教训一下才行。
所以,等到卫衍沐浴过后,躺到了榻上,景帝剥掉了他的衣服,开始教训他了。
“陛下……饶了臣……臣明日还有事……”卫衍不知道皇帝又怎么了,不过这种时候,不管有没有用,先求饶总是没错的。
到了这个时候,卫衍的眉眼终于柔和了下来,和他说话时更是温顺无比,开始不停地向他撒娇求饶,全身再无刚才的冷冽气息,更不是在外人面前的那副严肃稳重干练的唬人模样,景帝见到这个情形,总算满意了,亲了亲他,不再折腾,而是将他搂进了怀里安稳歇息。
这个样子的卫衍,才是他的卫衍,是他喜欢的乖巧听话傻乎乎的卫衍。其他的模样,都是假象。
这般让景帝又是舒服又是不爽的日子,一直过到了天熙六年夏末,这场历时近三年,史称云城之战的战争才算结束。
此战后,景朝拥有了第十州——云州,囊括了从云城到边境以及夷国三分之一的土地,并且在随后的十余年,景帝又多次用兵,最终将整个夷国全部收入版图。此战后,景帝将军权握到了掌中,并且训练出了一支铁血雄师,为他日后的征战打下了基础。
此战中,景军中涌现出了一批骁勇善战之将,战后论功行赏,封侯者无数,卫家更有长子和七子同时封侯,一门三侯,荣宠至极致。
但是,这场云城之战对景帝来说,也有许多不利因素。他在云城三年,对京中诸事鞭长莫及,无法继续收缴权力的动作,因为太后重新摄政,在有些方面甚至有了倒退,以至于许多事情,不得不在回京后从头做起。
而且很多矛盾并没有因为过了三年而有所缓和,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严重,比如说帝后之间的暗流,比如说,帝无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