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梨道:“青竹园的客人姓林。小公子性子和善,小名阿志,姐姐日后接触到就知道了,是个十分好相与的孩子。”
芙雅笑笑:“你也不比人家大几岁,倒说上人家是孩子了。”
带着姚晁去紫兰苑的芙笙、芙竹两个见她们说话,便也凑了过来,小声问:“青竹园那位是主子的亲外甥啊……主子可有特别吩咐什么?”
芙雅摇头:“大人一向不爱吩咐我们,哪里会特别吩咐?”
芙梨年纪最小,胆子却大,拉着芙笙、芙竹的手,小声说:“芙雅姐姐在就好,现在用不着咱们,一起去厨房找点吃的吧!”
她们几个忙了一整个下午,也确实都饿了。
芙雅见被拉着的两人有些犹豫不决,便笑道:“去吧。先吃点东西垫着,说不准晚间还有什么事呢。”
谢谦用饭从不让人在跟前,便是有客人在,也不例外。
想来他们要吃上很久,芙雅做事最为稳重,谢明点名让她候着,其余人倒也可以松快松快。
三人手拉着手走了,临走前还小声对芙雅说,等会儿带些细碎点心来给她,换来芙雅一顿说教。
前厅众人正在用饭,菜已上齐,因着第二日要面圣,倒没有人提起要喝酒。
谢家吃饭向来讲究食不言,一顿饭吃的寂静无声,偶尔有碗筷轻轻碰撞的声音,谢明侍立一旁,为需要的客人递上汤盅。
这一顿饭吃下来,阿志早就别扭死了。
吃完饭后,谢明唤芙雅进来悄无声息地收拾了碗筷,又给他们端上热茶,训练有素的样子,看得阿志眼睛都直了。
等一切都收拾停当,谢谦坐在上首,提起了明日的安排。
他早就换了一身玄色的衣裳,愈发显得神色冷然。
只见谢谦吩咐道:“明日早朝后会有人来传唤,阿桡和阿晁等传唤再出门也不迟。”
姚晁手上的茶盏尚未完全端起来,有些不解:“谢大人,明日我们不用先去候着?若是等传唤时再出门,这到皇宫还有一段距离……”
谢谦摇头,言简意赅道:“早朝后便会有人来接你们过去,那中间皇上还要召见大臣议事,时间尽够了。”
姚晁闻言点头,不再多说什么了。
谢明在一旁伺候着,知道自己主子话少,便补充道:“林大人、姚大人明日面圣要穿的衣服都已经备好了,只是清早的沐浴焚香是万万省不得的。另外还有打点宫人之物……”
二人点头,林桡应道:“都准备好了。”
谢明从宫里出来,懂的规矩自是少不了的,很多谢谦从未在意的细节问题,他都一一同林桡和姚晁解释了,力图让两人放下心来。
阿志在边上听得认真,在心里感慨,进个皇宫可真不容易啊。
这一晚林桡和姚晁早早回院子休息了,因着阿志第二日不用跟着,他便打算在书房多待一会儿,给家中写信。
书房在谢谦的正院,男人亲自把阿志带过去,说要看着他写信。
阿志有些意外,问:“谢爷爷明日不是去早朝么?比阿爹和舅舅起得还早……”
谢谦摇头,只淡淡地道:“无妨。正好借此机会,看看你的字。”
阿志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跟着谢谦进了书房。
从踏进书房的第一步,阿志就知道自己还是小看了谢府——
亭台楼阁、花草树木,都算不上什么,真正能体现谢家底蕴的,竟是这摆满了整整三面墙书、纵深有一整个卧房那么大的书房。
他这才头一次觉得自己像是乡下小子进了城,除了目瞪口呆,再做不出别的表情。
婢女早就点起了几盏油灯,书房内一片通明,阿志也不知道,为什么谢家连油灯都比别处的亮。
“愣着做什么?”谢谦淡淡瞥了了阿志一眼。
他赶忙回神,把自己黏在书墙上的视线硬生生收回来,看着谢谦道:“谢爷爷家藏书真多啊……”
谢谦一身玄衣,莫名给他周身添了些许威严,便是在这柔软到让人心神放松的橘色灯光下,他脸上冷淡的神情也不见丝毫减少。
男人没有多说什么,抬抬手,一旁安安静静站着的芙蕖便上前几步,取出了笔墨摆在桌上,开始磨墨。
阿志跟着谢谦走到书桌前,只听男人吩咐道:“坐下。”
男孩乖乖坐在了谢谦平日里坐的椅子上,面向书桌,身后传来男人的声音:“都是原来谢家书房里有的书,还差了很多。”
阿志愣了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谢谦是在回应他方才说书房的书多。
谢家当日被抄家,金银钱帛没有多少,书房中的书却是满满当当的一屋子。
只是先皇昏聩又多疑,唯恐谢家有其他通敌的手段,下令把谢家的书烧个干干净净,一字一纸都未剩下。
阿志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不由心中有些难受。
视线所及,这上千本书,都是曾经存在于谢家、然后保存在了谢谦自己的记忆里,又在安稳下来后由他满京城找到的吗?
男孩扭身过去,抬头看向谢谦问:“谢爷爷还差哪些?”
谢家出事那年,谢谦年纪尚小,却也基本上把家中的藏书翻了一遍。只是时过境迁,很多小事都记不得了,身边又没有任何熟悉之人可以提醒,谢谦只能凭借记忆,一点点还原从前他最喜爱的地方。
幼时记忆里的书大多都在这里了。
听到阿志的问题,他摇头道:“有些孤本寻不到。”
阿志闻言,想了想,又问:“谢爷爷可曾看过那些孤本?可还记得?”
谢谦难得顿了一下,似是猜出了阿志的意图:“自是记得的。”
男孩脸上染了笑意,兴冲冲地说:“既然记得,谢爷爷念,我来抄,这样寻不到的孤本不也就有了?你的书房也能恢复原来的模样吧?”
谢谦默然。
便是把记忆中的孤本补齐,难不成他还能真的还原书房的每一本书?
又听阿志信心满满地说:“谢爷爷放心,我的字写的很整齐,虽然不像名家那般有风骨,用来抄书绰绰有余了。”
谢谦瞥了他一眼,没有赞同,却也没有反对。
正好谈及阿志的字,一边芙蕖的墨也研磨好了,谢谦便道:“信的事情先放一边。你写几个字来给我看。”
阿志点点头。
芙蕖为他铺上宣纸,又在纸的顶端压了一个白瓷貔貅镇纸,呈上笔墨。
做完这一切后,她束了手站在一旁,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阿志冲芙蕖笑笑:“有劳姐姐。”
谢谦的椅子太高,阿志坐着时胳膊和手腕不能齐平,便站了起来。
他沾取墨水,屏气凝神,提笔在宣纸上写下一行正楷,是在谢谦桌上翻开未收起来的书上第一眼看到的一句话。
写完之后,阿志放下笔,轻声念道:“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
一旁侍立的芙蕖没有读过书,她最敬佩谢谦的一点,便是主子胸中仿佛无所不包的广袤学问。
如今瞧见阿志小小年纪,提笔便能写出这样好看的字,心中不由对他也添了几分尊敬。
难怪是谢家小姐的后人,和大人血脉相连——
她如是想。
只见谢谦修长的手指在宣纸上轻轻一点,点评道:“字间距不合适。大小不对。‘人’字大了,‘德’字小了。”
说着他提笔,宽大的衣袖垂到桌前被另一只手拢住,深邃的玄色愈发反衬出他握着毛笔的指尖若宣纸一般玉白。
谢谦看了一眼阿志,神色淡淡道:“看好了。”
男人在宣纸上不急不徐地落笔,待一句话写完,轻轻将毛笔放在了笔山之上。
阿志双眼睁大了,看着宣纸上两行一模一样的字迹,上面是他写的,下面是谢谦写的,两者仿佛出自同一人之笔。
只是下面这行,明显要比上面那一行完美得多。
谢谦的每个字都严格地保持着大小相同、间距一致,阿志原本写的也不错,只是同他一比,一下子就看出了问题,又听谢谦道:“你如今手腕力气小,字上气势不足。日后除了基本功需加强练习之外,多描几本帖子是正经。”
阿志听了连忙点头。
他练字并不能称得上刻苦,在谢谦这个行家看来,基本功是差远了的。
是以谢谦才用他的字体,写了一遍标准的整齐字样。
阿志越看越觉得自己差的还远,主动问:“谢爷爷,我日后要练多少字,才能像你一样写出这样比丈量过还要精准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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