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如海拿着女儿的信,面上习惯性面瘫,端着儒雅的君子风度,继续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时候,他那内心的得瑟早就被林招娣的生母看得明明白白了。(
如果说最近频繁上门的官媒对谁的影响最大,当属林招娣的生母韩氏了。自打贾敏去世以后,韩氏就是林如海内宅的第一人,哪怕她没有在林家的宅子离住着,反而住在庵堂里面,她依旧是林家的贵妾。贾敏在世的时候都不敢轻慢了她,更何况贾敏去世以后,她的女儿当了家?
因为需要人帮忙打理内宅,林如海又派了心腹将她接到了身边,无论是容貌,还是教养,抑或是身份家世,她都不输给任何一个人。如果不是运气差了那么一点,她给林如海做正妻也是绰绰有余的。
可是她偏偏是个妾,哪怕她是贵妾,也依旧是偏房的身份。
这些日子以来,官媒天天往江南省承宣布政使衙门跑,虽然林如海每次都客客气气地让人把对方送走了,可是这背地里对着韩氏指指点点的人一个都不少。就是韩氏的丫头们也没少跟着受气。
这日,韩氏的丫头芙蓉去厨房要水的时候,就被林如海另外的一个妾的丫头碧柳抢了先。
芙蓉立即便道:“先来后到,碧柳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芙蓉姐姐做什么我也做什么呀。我们姨娘赶着洗脸呢。”
“碧柳,这就是你们姨娘的规矩么?既然是我先来的,自然是我先打。我们姨奶奶也等着热水梳洗呢。”
“姨奶奶?哼!你们也就这会儿威风着了!等大人娶了新太太,你们姨奶奶还不是继续回尼姑庵里呆着去?”
“你!这些是你该说的么?”
“芙蓉姐姐,不是妹妹的话太直白,谁让你们姨奶奶太出色了呢。容貌好、家世好、规矩也好,一举手一抬足。一点儿也不像个妾,倒比正房太太还尊贵几分。难怪先头太太在的时候,你们姨奶奶也就只能在尼姑庵里呆着。要我说,换了别人。但凡器量小一点儿的,只怕还真容不下这个比太太还太太的姨奶奶了。”
不得芙蓉开口,碧柳就拍着芙蓉的肩膀道:“没错,谁叫姨奶奶的容貌好、身份也好呢。要我说,姨奶奶的手段也好。自己的女儿给先头太太养着,倒占了这嫡长女的名头去,自己又笼着大人。将别人的儿子记在了自己的名下。这样的手段,谁比得上?只怕这新太太进门了,第一个就容不得你们姨奶奶吧?不像我们姨娘。是个隐形人。一年到头连大人的面儿都见不得几回。换了哪家的太太,都愿意要这个摆设吧?”
碧柳不等芙蓉回话,自己扭着腰提着热水,走了。
厨房里好些丫头婆子都窃窃私语,见芙蓉的目光扫过来,赶紧低下头去。
芙蓉忍着气,等第二锅水烧开。这才提着热水回房去了。
卧房里,韩氏已经等不及热水,先梳头了。听了芙蓉这么一形容,韩氏挑首饰的手一顿,这才道:“这有什么好计较的。不过是几个跳梁小丑而已。她们不闹腾,怎么显得出我的贤惠来?”
“可是姨奶奶,碧柳说的也不能不防。如果大人娶了新太太,那……”
“你当我什么都不知道么?我是贵妾,将来还是能够埋在林家的祖坟里的,那边的那个有这个资格么?不过是个贱妾,一个玩意儿。你是我的人,这一个玩意儿的奴才计较,没的失了身份。”
虽然言语刻薄,可是韩氏的神色依旧淡淡的,好像那些话儿都不是出自她的口中一样。
“婢子知道啦。可是姨奶奶,你就不争么?”
“争什么?你以为大人什么都不知道么?大人都知道。只是大人不喜欢挂在嘴边而已。”
“嬷嬷,您也劝劝姨奶奶吧。”
韩氏的嬷嬷乃是她自幼的丫头,因为不愿意离了自家姑娘,这才自梳了头,做了嬷嬷,因为她本姓叶,因此人称叶嬷嬷。
叶嬷嬷道:“这有什么可以说的,大人是否会迎娶新太太,那是大人的事儿,又怎么能够是姨奶奶可以左右的?你有空闲在这里磨牙,还不如去收拾屋子,准备茶水。”
芙蓉倔强地抿起嘴巴,低着头下去了。
这里叶嬷嬷继续给韩氏梳头,口中却道:“姑娘,您就真的这么容得下那些人踩着您的脸面?”
“不能容忍又能够如何?贞娘,你自幼跟着我,也是知道我的。我最是心高气傲,在家的时候就这样,才会得罪的堂房伯父家的妹妹,这才受了惩罚,被送给人做妾。如今也有十几年了。我之前只能呆在庵堂,那是因为林家没有我的位置。我在林家只会让大人和夫人心里不舒服,给自己招灾,所以我知道我不能留在那里。如今也是如此,就是因为那些姨娘嚣张跋扈惹是生非,所以大人才会需要我镇压着她们,我才能留在这里。如果她们都安份了,只怕大人就不需要我了。”
“可是……”
叶嬷嬷还要再劝,却听见外头来了个小丫头前来通报,说是韩氏的兄弟们来了,还带了家眷。
韩氏道:“带着家眷,不是拿着拜帖,以大人的下属的身份前来的么?”
“是的,姨奶奶。说是来探望姨奶奶的。如今还在大门外等候。”
韩氏道:“既然如此,就开了角门,让他们去前面的偏厅等着。我去偏厅见他们。”这里叶嬷嬷赶紧招呼丫头们给韩氏更衣。
哪怕韩氏的兄弟们再出息,她依旧是林如海的妾,她的兄弟也不是林家的正经亲戚。所以,如果贾家派了子侄来,哪怕那个人是个白身,哪怕那个人的年纪也小,依旧可以走侧门。而韩氏的兄弟,哪怕是个官儿。只有是打着探望韩氏的名头,就只能走下人和妾走的角门。
这就是规矩。
在这样的规矩上,韩氏是绝对不会犯错儿,也不会让人抓住把柄的。也就是因为这样。林如海才会特别地放心她,把江南省承宣布政使内宅的事儿都交给了她。甚至部分礼节性的礼物往来,也都交给了她。
当然,韩氏本人守规矩。她的两个兄弟也是知道分寸的,可她的嫂子弟妹们就不一定了。对于他们的丈夫还有个妹妹(姐姐)给别人做妾的事儿,她们一直都讳莫如深。像她们这样的人家,出了一个给人做妾的姑娘。哪怕这个姑娘是庶出的,只要不是给皇家做妾,都是丢人的。何况韩氏是嫡出。韩家也从来没有庶出的姑娘小爷。如果不是林如海做了她们的丈夫的上官。如果不是她们的丈夫对韩氏心有歉疚,她们今天根本就不会过来。
在她们的心底,韩氏给别人做妾,到底是丢人现眼的,这神色上就有些流露出来。所以,刚进来的韩氏一眼就看出了她们对自己的鄙视。韩氏什么都没有说,跟自己的哥哥弟弟们见过礼。这才在哥哥的介绍下,又跟着嫂子弟妹见礼,然后才各自坐下。
等小丫头们奉了茶果来,又都下去了,才听得韩氏的长兄韩安率先道:“妹妹,我……这次京兆尹大人犯了大错,已经被夺职了。金陵乃是陪都,按照惯例,都是由顺天府尹接任京兆尹,而我们的堂伯父则是继任的顺天府尹。吏部的公文已经下来了。”
“是么。那正该好生庆贺一番,看来我要好好准备一份贺礼了。”
“妹妹,那个尹氏已经去世了,就连她的女儿也不在了。如今堂伯父又续娶了一位妻子,姓张。”
“然后呢?”
“妹妹,对,对不住。当初我不能保护你,反而要你为了我们……”
“好了。哥哥,你也知道的。当初在庙里求来的签本来就不是什么好签,可以说,我也是因祸得福,过了些个安生日子。哥哥不必放在心上。”
“可是,可是我还是为妹妹心疼。当初如果不是那尹氏的女儿飞扬跋扈,见妹妹抽得签比她的好,也不会硬要抢妹妹的,更不会在尹氏跟前挑拨是非,害得妹妹给人做妾,还在庵堂里住了这么久。不过,妹妹放心,那丫头也没有得到好儿,她进了宫没错,可是没一年就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没得悄无声息的。还连累了她娘和她娘肚子里的孩子,一尸两命。”
韩氏的手猛得一抖,几乎没有把杯子给摔了。
只有她知道当初她们几个女孩子们每一个人抽的签都是什么。那个族妹的签文里就曾经说过,她会因为篡夺自己不该有的东西,最后死于非命,还会连累自己的母亲和同胞弟弟。
为了确认,韩氏道:“一尸两命?不知道当初尹氏堂伯母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
“是个男孩儿,可是他娘生产之后血崩不止,而他又是个体弱的,连当天晚上的月亮都没有看见就没了,也序齿也没来得及。”
这下,韩氏的手抖得越发厉害了。还好如今知道原来属于她的那根签的最后批文的人就只有她一个,不然,只怕真的要出大事儿了。
这些年来,韩氏也曾经多次想起过往,尤其是她在娘家的时候的日子。她幼年丧母,跟着哥哥,带着弟弟,依附着堂伯父一家过活。堂伯父的原配对她极好,这位原配夫人膝下只有三个儿子,没有女儿,对她更是当做亲生女儿来疼。那个时候,韩氏的确过了一段相当自在的好日子。
只是,好景不长。那位原配夫人去世得早,堂伯父又迎娶了尹氏。尹氏争强好胜,凡事都喜欢跟原配一较短长,就连尹氏的长女也一样,喜欢处处跟韩氏比较。韩氏原来还因为自己是堂房的姑娘,对这位族妹百般退让,结果对方却不依不饶。最后,因为这一纸签文,跟自己彻底绝交。也是自己年轻气盛,因为对方的几次撩拨,按捺不住自己的脾气,与之针锋相对,让尹氏起了心结,才会有了后来的事儿。
不过。那纸签文到底不是什么好东西。最好还是不要有人知道得好。
见韩氏发呆,韩安道:“妹妹,怎么了,可是有心事?”
“物是人非。当初跟妹妹在花园子里扑蝶的事儿仿佛还在眼前。却没有想到如今居然会听到她已经过世了的消息。就连伯母也去了。”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尹氏堂伯母去世以后,堂伯父又迎娶了一位继室夫人,就是如今的张氏夫人。算算时间。也有六年了。张氏夫人膝下有一儿一女,女儿今年五岁,儿子更是尚在襁褓。”
“是么。”
韩氏只顾着愣神,就听弟弟韩宁道:“姐姐。当初你离了家以后,堂伯父总是觉得对不起你。后来又查出了尹氏夫人背地里做的事儿以后,更是恼了尹氏。堂伯父自觉对不起姐姐。还说都是自己的不是。这次我们出来。堂伯父就曾经说过,如果姐姐对林家的正室有意的话,他一定为姐姐竭尽全力,哪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也在所不惜。”
韩氏道:“不,不用了。妾终究是妾。如果堂伯父真的动手了,只怕堂伯父自己落不到好,林家也会跟着倒霉。那个时候。只怕大人不恼了我才怪。我这十多年的清修、十多年的古佛青灯岂不是白白忍受了?”
“姐姐……”
“你们回去以后,还是请堂伯父什么都不要做才好。”
韩宁的妻子韩二奶奶忍不住道:“可是姑奶奶给人家做妾,我们也抬不起头来……”
“你闭嘴!”
韩氏抬手止住了韩宁,道:“我知道,因为我的缘故,连累得哥哥弟弟带着家眷来也只能走下人走的角门。只是这规矩如此,实在是……”
韩氏的嫂子韩大奶奶道:“我们也知道这事儿实在是为难姑奶奶了。只是姑奶奶,您哥哥如今也是朝廷的命官,正经的四品苏州知府,就是您弟弟也中了举,就等着缺儿了。”
“弟弟不继续科考么?”
“姐姐,我还年轻,俗话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虽然有些夸张,但是我也不需要现在就赶着会试,倒不如先做些实务,积累些经验会比较好。”
“原来是这样。弟弟有如此心胸,又沉得住气,那我也就放心了。既然堂伯父要继任这顺天府尹,那么让堂伯父给弟弟写一道荐书岂不是更好。”
“可是姐姐,我的机会错过了这次还会有下一次。姐姐的机会却是不多呢。”
韩氏摇摇头。
韩二奶奶也道:“是啊,姑奶奶,你就是不为你自个儿考虑,也该为自己的孩子想想。如果你成了林大人正儿八经的太太,大姑娘岂不是名正言顺的林家嫡长女。我可是听说了,大姑娘在京里日夜劳心劳力,就差没跟个丫头似的伺候二姑娘了。”
韩氏一愣,正色道:“这话儿你怎么知道的?”
“这江南都传遍了。有人说,这次红苕的功劳是大姑娘让给二姑娘的,不然大姑娘少不得是一位县主,根本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连个郡君都不是,只是一个县君。大家都传得是鼻子是眼的,就只瞒着你们林家而已。”
“还有这事儿?”韩氏当时就有些呆呆的。
韩二奶奶见韩氏出神,就以为韩氏意动了,道:“姑奶奶,我们也知道我们的念头有些荒唐,可是好多人都告诉我们,姑奶奶的事儿大有余地可图。不说别的,就说这红苕的功劳,那可是救了天底下无数的百姓啊。光凭这个,让姑奶奶扶正了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呢。”
韩大奶奶见此,也在边上帮腔,道:“是啊,姑奶奶。我们知道的还不止这一样呢。别的不说,就说这贾家,除了那门口的招牌,哪一样比得上我们韩家的?说门第,贾家如今位分最高的,也不过是那位荣国府的一等将军,才三品。我们大爷的知府也是正四品呢。更不要说还有个从三品的堂伯父在呢。而且贾家在朝堂之上就只有祖宗们的余荫,连个说得上话儿的人没有。堂伯父和我们大爷可是正经的大权在握的一方父母官。”
“是啊是啊,姑奶奶。”韩二奶奶也道,“听说那贾家非常不堪,就说那荣国府,更是没有一个好东西。那个一等将军还好,除了喜好美人之外,也没有什么大错儿,就是搜集美人,也是你情我愿干干净净的。可是那个工部员外郎就实在是太过了,尊卑不分,不敬兄长,逾制,大不敬,一样一样,都叫他给做全了。还说是读书人呢,没得侮辱了读书人这个身份。姑奶奶,您要是把威风这么一抖,再有堂伯父和我们大爷二爷给您撑腰,这林家继夫人的事儿,还不是板上钉钉的?”
韩氏道:“这话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这江南如今不知道这个的人只怕没有几个了。大家都知道,那荣国府里的二老爷,仗着老太太的宠爱吗,都快把自己的亲哥哥给逼死了。这些日子,都不用我们打听,就有无数的人来我耳朵边上嘀嘀咕咕的,说得我的耳朵都快生茧子了。”
韩氏目光一闪,道:“无数的人来弟妹的耳朵边上嘀嘀咕咕的,说得弟妹的耳朵都快生茧子了?”
韩二奶奶有些奇怪,却依旧点点头。
韩氏道:“只怕这事儿是针对林家,甚至是韩家的阴谋。我离开韩家也有十多年了,很多事情我也不清楚。可是如今我领着这江南省承宣布政使内宅的事儿,有些事情我还是知道的。哥哥和弟弟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如果没有周全的把握,只怕你们也不会让嫂子弟妹来这里跟我说这个。只是我们老爷之前是扬州巡盐御史,在盐政上能够呆上数年又平平安安地退下来的,这三十年来,就只有我们老爷一个而已。只是这巡盐御史可不是那么容易做的官儿。为朝廷尽心尽力了,就难免会得罪了人去,这做了和事佬儿,只怕朝廷也容不得我们老爷了。我们老爷在巡盐御史的任上得罪的只怕也不少。说不定这事儿也是人家布下的陷阱。一来可以报复我们老爷,二来也可以绝了我们老爷升迁的路。所以,这扶正之事,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信的。”
“可是……”
“嫂子,弟妹,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我好。可是这官场险恶,我们更应该小心再小心才是。我不想看见哥哥弟弟因为我的缘故做了这池鱼。”
“可是姐姐……”
“弟弟,你也不必劝我了。就这样定了吧。我宁可将这个机会给了弟弟,让弟弟早一点出来做官。也只有哥哥弟弟好了,我才能够更加好。”
听韩氏这样一说,韩家兄弟也只有点头应了。韩大奶奶还犹可,可韩二奶奶就高兴得不得了了。她如今也不过是个举人娘子,如果自己的丈夫能够早一点做官,她也能够早一点做官太太。对于她来说,这可是一个大实惠。
又说了些话,韩家兄弟就带着各自的妻子回去了。
韩氏觉得,这事儿虽然是她的家事,可是既然有可能牵扯到林家,就不能不跟林如海说了。
韩氏等了林如海整整三天,总算是等到了林如海来内宅的时候,便将自己的兄弟来的事儿说了,又道:“老爷,这事儿看着简单,可是细细想来,外头居然家家户户都这样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只是妾见识浅薄,还请老爷裁度。”
林如海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只是如今我也没有这个空闲。九月钱塘潮,听说那些盐商们又去了钱塘县。我要去那边看看,免得出了什么事儿?至于这个,等我回来以后再说吧。”
“是,老爷。妾会看好门户,等着老爷回来的。”
“嗯。你就不想更上一层楼么?”
“老爷,如果更上一层楼换来的是高楼的倒塌,妾又何必更上一层楼?楼下也一样有好风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