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帐内沉默了一瞬,只有?成帝粗重的喘息声?断续响起。
良久,成帝终于嘶声?开口:“命伏环进来……朕,要立密旨……”
随着成帝的话音落下,李容徽便?也牵着小姑娘的手,重新避到了玳瑁屏风后。
几?乎是两人方一立定,俪贵妃便?自里头缓步出来,径自往殿外行去。
路过藏着两人的玳瑁屏风的时候,俪贵妃微停了一停,只以锦扇轻掩了朱唇,放轻了嗓音淡声?道?:“王爷想知道?的事情,本宫替你问了。只望王爷也别忘了答应过本宫的事。”
说罢,她也不再停留,只抬步行出了内殿。
大抵一盏茶的功夫,俪贵妃与伏环一同?自外进来,进了宝帐。
棠音与李容徽此刻立得并不算近,也听不见帐内的响动,只看见那宝帐轻轻一抬,又一落。片刻后,又一抬,却是连俪贵妃都被请出了宝帐之外,于屏风前等候。
又是良久的静默,垂地的宝幔随着朔风缓缓拂动,如?翻涌在人心之上。
随着炭盆中的银丝炭燃到了极处,爆裂出了一枚灿烂的火星,宝幔终于分开一道?缝隙,是伏环低头垂眼,双手捧着一只金丝木的托盘,自里头缓缓步出。
托盘上,只一道?明黄色的圣旨,以火漆封口,端端正正地放在盘中。
俪贵妃凤眸微抬,不动声?色地跟着伏环往外走了数步,直至远离了成帝的幔帐,这才放轻了声?音开口:“伏公公也是宫里的老人了,应当也知道?‘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而?本宫没有?皇子,也要为自己与昭华寻个倚仗,与公公也算是一路人。”
她微停一停,看着伏环只低头垂眼的缄默模样,秀眉微微一蹙,又道?:“如?今本宫还能统领六宫,也能为公公提前牵线搭桥,那位皇子得到喜讯,想必也定会保你安度晚年。若是等……那时候,便?说什么都晚了。新帝若是要清算旧人,谁也保不住你。”
她见伏环任由不为所动,秀眉蹙得愈紧,却仍是循循善诱道?:“公公若是不想开口,怕旁人听见了,也无妨。只要——”
她的视线落在伏环那双粗糙如?松树皮的手上,美眸中满是深意。
只要轻轻比一个手势,便?也分明了。
伏环看似老迈,步子却平稳,一停也未停地往前走去,那双捧着紫檀木托盘的手更是一动也未动,直至走到屏风前了,这才对俪贵妃躬身道?:“陛下以火漆封口,便?是让奴才三缄其口。贵妃娘娘又何必多?问呢?等到时候了,自然?便?会揭晓。”
说罢,他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内殿,由金吾卫们护送着,往封存各类天?家机密的轩辕阁中去了。
俪贵妃玉面生寒,抬步自玳瑁屏风前停下,冷声?开口:“听闻瑞王爷身手非凡,那为何不趁着本宫与他说话之迹,出手将?人拦下,难道?还等着本宫亲自挽袖与人动粗么?”
“如?今密旨进了轩辕阁,由无数暗卫死士日夜看守,便?是再无取出的可能了!”
李容徽听她说破,便?也带着小姑娘抬步自屏风后行出,立在俪贵妃跟前,淡声?道?:“方才伏公公也说了,等到时候了,自然?便?会揭晓。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俪贵妃闻言,凤眸里寒意更甚,须臾,却只以锦扇掩口,轻轻笑道?:“倒是本宫多?管闲事了,也罢,只要瑞王能过做到答应过本宫的事,其余的,本宫也懒于过问。”
说罢,俪贵妃也不多?做停留,也抬步往殿外行去,想是去寻昭华了。
李容徽略等了须臾,等着俪贵妃走得远了,这才转了个方向,带着小姑娘往敞开的长窗旁行去。
待行至窗前,他便?伸手将?小姑娘揽于怀中,带着她,身子轻捷地逾窗而?去,一直走到远处的抄手游廊上,这才轻轻将?她放下。
棠音担惊忍怕了一路,见四下无人,这才敢轻轻带了带他的袖口,只轻声?问他:“你当真不在意,密旨上写?的是谁的名字吗?若是在意的话,为何不将?伏公公拦下?”
“方才内殿中,至少?藏有?二十名死士,其中成帝榻旁便?隐着五人。伏环身旁,至少?跟着三人。”李容徽垂目望向眼前的小姑娘,伸手替她拢了拢微有?些散开的狐裘领口,让她不被寒风所侵:“若是我方才出手制住伏环,殿内藏着的所有?死士,皆会暴起。”
即便?他能全?身而?退,却很难保全?身旁不会武功的小姑娘。
他绝不会让棠音涉险。
棠音听了也是微一慌乱,攥着李容徽袖口的指尖轻轻收紧了,目光下意识地落在远处的寻仙殿上,仿佛是怕里头的死士追出来,拿彼此问罪:“那我们方才躲在屏风后的事,还有?俪贵妃与我们说的话,岂不是都被他们听见了?”
“他们会不会禀报成帝?”
“不会。”李容徽带着她往回廊上行去,一路上朔风拂面而?来,吹动他身上玄色的大氅往后扬起,如?一面暗色的旗帜:“他们没有?舌头。”
死士,不过是成帝养在身边的刀刃,只负责内殿中的安危。
至于旁的,无须过问。
自成帝立下密旨后,仿佛了却了一幢大事一般,心头微微一松,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得渐渐衰败。
很快,便?到了弥留之际。
那一夜,天?降大雪,漫天?飞白将?寻仙殿前的宫砖都覆成一片缟素之色。
李容徽亲自打着一柄素面竹骨伞,扶着自己的小姑娘,一阶一阶顺着这千重白玉阶而?上,一路走过跪俯在地的宫娥与群臣,缓缓于寻仙殿正殿前收伞停步。
垂首侍立在旁的近侍们为他们打起了锦帘,沉默着将?两人引入内殿。
十二面锦绣山河屏风将?寻仙殿分成两重天?地,屏风后,内部存放着名贵香料的空心烛燃烧起来异香浮动,火光明亮,驱散了内殿中深浓的夜色,也于跪俯在地的每一人脊背上,镀上一层亮色。
而?宝帐内成帝的呼吸声?一声?粗重似一声?,像是即将?枯竭的河流,随时便?会淌尽最后一滴活水。
众人皆在等着最后一刻来临,等着金吾卫们护卫着伏环将?密旨自轩辕阁中带回,自诸位皇子中册立新一任的太子。
再于守灵之后,柩前即位,成为大盛朝的新帝。
李容徽拂去了棠音袖间的碎雪,带着她一步步往宝帐前行去。
还未走到近前,侍奉的金吾卫们便?已金刀出鞘,挡在两人跟前。
雪刃寒光照在彼此的眉睫之上,冷如?覆霜。
底下跪俯着的众皇子们皆是色变,不知是谁寒声?开口:“老七,你是要造反吗?”
一句话,便?让金吾卫们持刀的手猛地绷紧,一派剑拔弩张之态。
李容徽的目光自锋利的刀刃上无声?而?过,渐落于那垂落的宝帐之上,只平静开口:“儿臣寻回了国师。”
短短七字,却如?一滴沸水坠入热油之中,转瞬便?让那宝帐之后的喘息声?剧烈急促了数倍。
已如?朽木的成帝仿佛被这句话重新注入了生机,干哑了数日的嗓子,一寸寸地挤出字来:“快……快请……”
李容徽却只长身鹤立,岿然?不动:“国师一再告诫过儿臣,此事事关天?机,除儿臣与陛下外,不可再有?旁人在场。”
一直跪在地上的八皇子闻言直起身来,声?色俱厉:“简直是一派胡言,父皇,他定是想趁着内殿无人,行刺于您——”
他的话音未落,成帝却倏然?自宝帐里伸出一只枯瘦如?柴的手,剧烈而?僵木地挥动着:“退……快退……”
皇子们面色各异,其中几?人,更是认定了觉得李容徽还要趁此最后的时机,蛊惑成帝修改遗诏,皆银牙紧咬,面色霜青。
可毕竟成帝如?今还是天?子,谁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忤逆于他。因而?,再是不甘,也只能一个个地自地上站起身来,咬牙往殿外走去。
昭华是众人之间第一个起身的,却并未走向殿外,而?是轻轻抬步走到了棠音身旁,红着眼眶牵过了棠音宽大的狐裘袖口,嗓音里仍有?些哽咽:“棠音,我们出去吧。”
棠音听着她的话,却没挪步,只缓缓抬起眼来,安静地望向李容徽。
她没有?开口,可一双杏花眸里,却已盛满了担忧。
李容徽冰冷的神色松动了一瞬,眸底生出几?分缱绻的无奈来,只轻轻抬手,抚了抚小姑娘柔白的小脸,于她耳畔低声?开口:“等我回来。”
棠音深望了他良久,终于还是低应了一声?,随着昭华一同?背转过身去,渐渐隐于宽大的绣金屏风之后。
而?随着众人退下,寻仙殿中归于静谧,只余成帝粗重的喘息声?急促响起。
而?另一阵脚步声?,便?踏着这喘息声?急急而?来,待到了近前了,被灯光一照,便?显出一张蓄着长眉长须,颇有?仙风的面孔。
正是凌虚国师。
李容徽兀自上前,伸手掀起了层层幔帐,让成帝能够看清立在跟前之人。
成帝那双浊黄的眼睛迟缓地转动了一阵,落在凌虚道?长身上的时候,豁然?绽出罕见的光亮来,近日里一直喑哑得难以发声?的嗓子,仿佛一瞬间,又重新能够连词成句:“国师……只要你能救朕,朕,愿以半壁江山相赠——”
凌虚道?长脖颈微微一僵,似乎是下意识地想转首去看李容徽,但还未动作,便?觉旁侧李容徽的眸光冷冷而?来。数九寒冬的天?气里,如?霜刃透骨而?过,顿时便?令他出了一身的冷汗,强行止住了动作,只端着往日里出尘的姿态,一步步往病榻上的成帝跟前走去。
成帝睁大了一双浊黄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如?同?溺水之人握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凌虚道?长却只垂下眼去,作势在成帝的天?灵与命脉之间看了一阵,终于捻须摇头道?:“祸斗东移,紫薇暗淡,荧惑守心之象已显,陛下,您的寿数尽了。”
“天?命如?此。贫道?,也无力回天?。”
他的话音方落,成帝眸中的光迅速熄灭,转为一片绝望之色,旋即,大口大口暗红至发黑的鲜血混着细碎的血块自他的口中喷涌而?出,转瞬便?染红了身上的锦被。
鲜血晕染的极快,几?乎是转瞬的功夫,大殿中重新归于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烛火剧烈地跳动着,于大殿冰冷的宫装上,投射出摇曳而?扭曲的影。
而?在殿内幽暗处,缓缓走出一人。
此人面上青白无须,身形佝偻,在满殿辉煌的烛火映衬下,宛如?鬼魅。正是成帝跟前伺候的大宦官,伏环。
而?那双枯瘦如?松树皮的手中捧着的,却正是那一张,象征着帝位归属的遗诏。
他没有?看向病榻上已没了气息的成帝,只是一步步走到李容徽身前,缓缓跪俯下身去,双手将?圣旨高举过头顶,奉到李容徽的眼前。
李容徽抬手接过,以匕首割开了封口的火漆,就着殿内辉煌的烛火,一字一字,郑重看去。
须臾,他低低谑笑了一声?,抬手将?圣旨放在燃烧的烛火之上。
随着他的动作,火焰猛地往上窜起,舔上明黄色的绢布,近乎只是一瞬木的光景,那一张被封存了多?日,也被皇子们觊觎了多?日的遗诏,便?已经化作了灰烬,无声?散落在空心烛深红色的蜡泪之中。
李容徽信手掸去了落在衣袖间的灰尘,淡声?对伏环道?:“重新拟诏吧。”
随着他这句话,空心烛中的火焰猛然?一跳,带得凌虚道?长面上也是一阵发颤,出了一额的细汗。
伏环那张青白老迈的面孔上却无半分波澜,只如?往常一般,恭敬地应了一声?,重新自书案中的密阁里取了空白的圣旨,研墨落笔,竟是与成帝一样的字迹。
待写?罢,墨迹稍干,便?又与雕刻着九龙腾飞的传国玉玺一同?奉到李容徽面前。
李容徽重新过目了一次,便?伸手,握住了那块明黄色的玺印。
伏环没有?松手,只抬起一双老眼看向他,压低了嗓音道?:“七殿下,老奴冒天?下大不韪如?此行事,死后也无颜面去地下服侍先帝。不知您应下之事,何时可以兑现?”
李容徽淡声?开口:“七日之后,登基大典时,你便?可假死出宫。带着你的对食一起,以新的身份,永远离开盛京。”
话音落下,伏环牢牢握着玺印的那双手,松开了。
大盛朝中,唯有?宫女可以年满出宫。但宦官们,即便?是死,也要死在宫墙之中。若是得了主子青眼的,死后还要随葬在主子的灵寝旁侧,去地下继续效忠,是为一生的荣耀。
众人皆以为服侍了成帝一生的大宦官伏环忠心耿耿,无法收买。可即便?是宦官,也是人,是人,便?会有?欲/望。
只是皇子们捧出的,皆是成堆金银抑或是让他安享晚年的承诺。
却无人想到,这伺候了成帝一生的大宦官,最想要的,还是活着走出困了他半生宫墙,在残年里不再卑躬屈膝,居于人下,死后也不必以奴仆的身份,随葬于成帝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