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雪不予轻易相信,似笑非笑地丢出质疑:
“能够让他对你安心的方法有很多种,你大可以伪造出很多的缺点暴露给他看,可是你却偏偏要去练武,你除了想恶心他之外,也有其他的打算吧。”
“皇宫牢不可破,齐归元已经在几年前证明过了。”
第五春秋蹙着优美的眉毛,用听起来平静实则却凝重的口吻说:
“那里面有华朝最黑暗的过去和力量,我成为宗师也毫无意义,而且你有打算夺回你应该拥有的东西吗?”
尽管像是害怕夏雪装傻或是逃避不答般,第五春秋安静地补上“夏家的产业”几个字,夏雪依然沉默。
男人又将之当成默认处理。
“就像你没有想过──不,你可能有想过,但绝不会付诸实行般,我也一样。当然,你是念在亲情,而我只是不想再强求而已。”
“那你还说我们不一样?”
“你似乎很在意这个呢。”第五春秋再度失笑,“再相像,不一样就是不一样。这世间啊,本就没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人之所以为人正因为每个人都是独特的。”
“即使是那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百姓们?”
“也是不一样的。”男人坚定地轻笑着,“就算他们表面上是一样,但我们从来很少能够真正了解过一个人,你了解我吗?雪儿。”
“嘿,你知道吗?第五春秋。”
夏雪像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般,嘴唇弯成忍俊不禁的孤度。
“依某个小混蛋的看法,你会是那种她讨厌的人。”
那个“小混蛋”该不会是指我吧?皱起鼻头间,雪麒麟吸入少些积存在瓦片上的灰尘。她一边揉着发痒的鼻头,一边不满地抿住嘴巴。
“哦──?”第五春秋拖长拉高音调以示兴趣,“怎么说?”
“她最讨厌那些讲话饶来饶去,硬扯文皱皱的话的那种人。她会说,你这是故弄玄虚、拐弯抹角,其实只是她懒得动脑,没有耐性去听而已。”
噙着挖苦的笑容,夏雪摇着茶盛、荡着里面的茶水。
“嗯,不是笨而是懒吗……?”第五春秋若有所思了半晌,似是肯定了什么般,“如果换成是你来说,她可能就会听吧。”
“那可不得了。”夏雪语气夸张,然后掺入一点调侃的味道,“她可能会吓个半死,颤颤巍巍地伸手来摸摸我额头,看我是不是发烧出问题了。”
第五春秋忍俊不禁,轻笑出声。
“是个有趣的人。”
他笑得很斯文、很端庄,是个由骨子里阐释着高贵的人。
这时候,雪麒麟不禁产生一个疑问,为什么在夏家门前,夏雨和夏飞要再三劝夏雪不要来见他呢?明明是个谈吐如此优雅、得体的人。
他说话很平淡,但是会有叫人如沐春风的感觉,就像流水般叫人放松和舒适。
就在雪麒麟心想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古怪时,诡异地、突兀地──
“今个夏天……”
端着茶盏,发丝在肩上曳过,男人地扭头,眺望天际彼端的深处。那里无月无星,只有深深的黑暗,是个“无”的角落。
“夏蝉似乎不鸣了。”
那其实是一句暗喻吧。
男人的语气很平稳,但话语间的深意却呼之欲出。他似乎是在暗指“夏家”。
“你总喜欢这样子说话吗?”
面对话题的突变,夏雪没有被打乱节奏,很顺应地就冷哼出声。
“故弄玄虚,喜欢饶个大圈子说话。”
“有些人注定不能有话直说,不是吗?”
第五春秋露出请求体谅的笑容。
也难怪,任谁处于他的立场也只能慎言慎语,只能拐弯抹角,就像那些借诗来讽刺、批评朝廷的诗人一样。
“就算只有你我,一时三刻还是改不过来。我啊……已经很久没有遇到像你一样的人──即使我再如何抱怨朝廷,也不会喝斥我慎言的人。”
不仅不会,说不定还会附和呢!想起夏雪的性格,雪麒麟暗自偷笑。
在这个男人面前,夏雪好像总是无话可说似的──还是说,她其实有很多话想说,但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呢?
这两个人的关系应该不简单,可能是一对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
“……那你何不在我面前有话直说呢?”
良久,夏雪才终于在丰唇间挤出这一句话。她没有望向男人,只是在盯着桌子上的茶水在发呆。
“这倒是我的不是了。”
第五春秋苦笑,自罚三杯似的一口气喝光刚满上的茶水。
“你是来请我帮忙的吧,雪儿。”
他抛开久别相逢的喜悦,和兜兜转转的说话方式,直截了当就问。
这个变化也未免太干脆和反差大了,雪麒麟忽然间就有点怀疑究竟他的那一面才是真实。
“是。”夏雪速答。
第五春秋不置可否,眸子上流露着一丝不解。
“我听说,你早前在你家的钱庄总号,承诺了十天之里解决问题,而现在距离期限尚有一段时间,你没有把握解决问题?”
“外忧内患,十天不够。”
夏雪无力地叹了口气,竟然示弱。
“我家里的好大哥表面上对我和和气气,实则上对我有所隐瞒,连为什么会把所有现银集中在家里的库房也没有坦言相告,只以方便统计为由敷衍过去。”
“他应该知道你不是那些蠢货。”第五春秋的回应很简单。
“他知道。”夏雪不快地啐声,“但是,他就是不肯吐露。我离家太久了,很多人对我表面上恭敬附和,但暗地里只当我是弱质女流,根本不信任我。”
“宋书呢?”
“他从来都不是我的人,他只忠于家主。职责所在,他很尽职。”
“那是蠢忠。”
第五春秋声音倏地转冷。
“夏雨呢?”他接着问。
“二姐……”夏雪的神色很复杂,“她已经外嫁了,而且总是顾虑很多,遇到大事时总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不果断,也没魄力。
在男人面前她似乎很坦率,那会是信任之故,还是某些情感在作祟呢?雪麒麟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多多少少有点羡慕了。
不,那其实是淡淡的妒忌。
我是小孩吗!
雪麒麟无声地斥责自己,不要如此孩子气了。
她占有欲可能挺强的,其中未必是爱情──或许说是兄弟姐妹的情感更贴切一些──不过在感情方面她本来就不是大方的人。
“嗯。”
第五春秋简短地表示明白,紧接又问道:
“对凶手有头绪吗?”
“墨家,但不肯定。”
果不其然,夏雪也在怀疑是墨家的所作所为,大概是在库房时雪麒麟的回答予以她如此怀疑的根据。
听见“墨家”两个字,第五春秋清秀的柳眉极不自然地抖动了一下。
他可能知道某些事情。
“那个千年前辉煌无比的家族,还是再次跃上历史的纸面了啊……当时,连墨姬都败在了天师和宗师联手之下,墨家几乎被连根拔起,没想过却仍然斩草未能除根,千年以后还是再次复生。”
像是自言自语般说着那尘封在久远时光里的过去,第五春秋脸上染着怀念、惆怅和叹息,更有深意的琢磨与思考涌上他眉间。
“就像谁也没有料到富甲天下的前朝,居然也有日落黄昏,最终败在一个小小武者家族手里的一天。”
“你这是在嘲讽我的先祖呢。”
“我只是实话实说。”
夏雪不以为然,右手食指挠着发梢转了一个圈。
“既然墨家仍然不放弃,你又不曾想过?”
她假装不经意地询问,期望也得到一个不经意的答案。
“棱角早已磨光了,而且已经过了多少个世代?传承至我,前朝的血脉早就淡化得像水一样。”
“没骨气的家伙。”夏雪刻意刁难。
“没骨气就没骨气,我这个安定侯是表面风光,那个‘安定’两字,就足以说明很多问题,那是他的期盼,也是我的定义。”
又敛去脸上的表情,第五春秋无悲无喜地如此主张。
他端起早就空了的茶盛,佯装在闻嗅其人的残余茶香般凑到鼻前,恰到好处地遮了半边嘴唇。
“所以,这一次夏家的事,我不能帮。”
他的话语听起来像是有回音似的,轻荡在茶盏之中如珠落盘。
像早有所料般,被男人拒绝的夏雪没有愕然,只有沉默。她烦闷似的蹙起眉毛,一脸苦恼的模样我见犹怜,而她面前的男人没有任何怜惜的意思。
“事涉甚广。”
第五春秋姑且解释一句。
“早前有一位‘墨姑娘’约见各大商人和家族的事,你知道吗?”
夏雪诧异地摇头,眼中终于透露出的茫然,表示对这件事感到好奇。这件事任由她再聪明,也不可能在被人蒙蔽了耳目的情况下有所察觉。
“原来如此。”第五春秋也不诧异,“看来真是内忧外患哪。”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第五春秋简要扼述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次,跟梁伯仲所说的几乎只字不差,但是他没有提出任何主观的猜测,给夏雪留下一片空白的思考余地。
“……是墨家。”
夏雪也得出了和雪麒麟相同的结论,而这似乎是无可厚非的。
更进一步地,她认为墨家在集资,所以才以某种条件试图从几个大家族以及商人身上筹集资金,而她家就是其中一个出资者,其中夏承业要大规模调动资金的原因就在这里。
不愧是夏雪,她很快就勾勒出事件其中一个可能性的轮廓。
“不过,有一个疑点。”
第五春秋突然指出,夏雪眉头紧锁地望向他。“
“什么疑点?”
“既然你们都出资了,墨家为什么又要盗你们的库房呢?而且偏偏是只盗你们夏家的库房?其中一定有原因存在。若非如此,就是你的猜测错了。”
确实,这是一个难以理解的地方。
雪麒麟也不明白如果凶手是墨未央,已经从夏家手里获得资金的他,为什么又要去贪得无厌地盗光夏家库房,而且还偏偏选中了夏家。
“……”
夏雪似乎找不到任何理由和可能性。
“牵扯到墨家,我的立场不允许牵连其中。墨家的机关术是极其敏感的东西,其他家族尚好,如果我一个前朝遗族身涉其中,看在‘那位’的眼神,我就是意图谋反了。”
分析着其中的利害时,第五春秋堪称冷静到近乎无情,彷佛一具没有感情的机械,一对无机质似的眸子不见有一丝光芒闪烁。
“就现有情报,你也作出夏家与墨家有关的判断,那么‘天之子’呢?尽管不能完全确定,但我也不能让这一丝可能性,而把整个家族置于危地。”
“你有方法。”
好像已经走投无路似的,夏雪近乎横不讲理,向对方投以不切实际的期盼。
接下来,他会露出为难的表情吗?
有别于雪麒麟的猜测,他没有。他只是轻描淡写地点了头。
“除非你愿意放弃一切。”
夏雪身子颤了一下,呆呆地望向第五春秋。
“钱不成问题,我可以出资,再加上丐帮,要帮夏家度过危机不难。但是,在事后夏家必须与墨家撇除关系,而且你是个商人,也知道世间上没有无利早起的商人,也知道任何交易都必须在索求的同时付出代价。”
“我不应该求你的。”
夏雪自嘲地垂下双目,像是快要认输似的。
“是的,你不应该求我的。我实际上是个贪得无厌的人,因为其他东西我不能贪,能贪的东西我都想贪,所以你从来没有求过我,你很清楚我想要什么,对吧?”
夏雪冷哼了一声,声音很小很无力,更像是从唇间泄出来的一口微弱气息。
“是我,对吗?”
话语听起来很轻巧,但是夏雪每吐出一个字时嘴唇都十分用力,整张脸甚至受到牵扯而出现些许扭曲,像极了满布裂纹的玻璃。
──什么意思?
雪麒麟一时茫然,差点很想出声问个究竟。其实她心里已经捕捉到些许痕迹,只是本能性不想承认罢了。
但是,并没有人体谅她的纠结。
“是的,我要你。”
第五春秋的神色依然自若,但声音里首度泛起某种欲望的涟漪。
“一直而来都是如此,没有江山,只要美人也是一件美事,不是吗?”
夏雪又沉默了。
她没有像雪麒麟所期盼般拒绝对方,并加以冷嘲热讽,只是静静坐在那里,弱不襟风、黯淡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