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可以。”
不知过了多久,齐归元静静地开口说道。
在原本只有柴枝烧燃的噼啪声音作响的寂静夜里,那是清晰至有些刺耳的唐突之语。
“咦?”
小鱼惊讶地抬头,脑袋没跟上情况发展。
“你在说什么呢?”
问完,小鱼望着齐归元,又咬了一口快只剩下骨头的烤鱼。
她已经在吃第五尾了。
“喂喂,你吃得真快啊!”
齐归元意识到自己再不吃,可能就得要被火光另一头的女孩给吃个精光,终于不甘落后地把手伸向他的第一尾烤鱼。
“会吗?”
小鱼看了看旁边地上的鱼骨,没有任何自觉地反问。
“当然是刚才的话题啊……”
他用匕首往鱼腹一切,也不知道用上了什么技巧,在另一面稍微施力一掰后,鱼肉就全部都翻了出来,宛如正在绽放的鲜花花瓣。
浓郁的香气让小鱼竖直了耳朵,似乎对那技巧很感兴趣的样子。
“什么话题?”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齐归元咬下一大口鱼肉,“剑的话题?”
齐归元没咀嚼几下就把鱼肉吞进肚子,然后往旁边倾头,如连弩般连续吐出一大堆鱼骨,技巧堪称绝妙。
“是啊,刚才的答案。”
齐归元语毕,又咬了一口鱼肉,只消两口的功夫就搞定了一整面鱼肉。
接着,也不顾已然因错愕而呆若木鸡的小鱼,他一边故技重施去割开另一面的鱼腹,一边看也不看女孩,自顾自地说道:
“你刚才不是问我吗?问我说,如果你也有这样的一把剑……是不是就能不受到欺负,能够拥有一个温暖的容身之处。”
话语在途中突然出现的停顿,是齐归元望了天穹剑一眼之故。
“呀?”
虽然或多或少都已经联想到那个方面去,但当齐归元真正明言之后,小鱼却还是有点失措了。
因为他说,或许可以。
所以,半信半疑和小小的期待就此缠上了女孩的思绪,让她不能很好地反应过来。
女孩并不响往那种热热闹闹的生活,也不期待功成利就。
她的要求其实很简单,哪怕再普通再平淡,只要能够偶尔和他人交流,不会有人因为自己的尾巴和耳朵而心生厌恶并加害于自己,这样的生活就足够了。
如果……如果真存在着一把能够改变这一切的“剑”,女孩很可能就能获得对自己而言已属奢求的普通人生活,不用再小心翼翼地藏起尾巴和耳朵,再也不用到处躲避武者,也不会被迫戴着面具去迎合他人,不用一辈子被困在这个森林之中彷徨度日。
然而,这一切真的就是一把“剑”可以成就的吗?
小鱼直觉地认为不可能,但内心某个部分又倾向想要相信,纠结在一起的两股思緖,搅乱了她的脑海。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哪怕这都是真的,她又要从什么地方找来一把这样子的“剑呢”?
毕竟,此剑非彼剑。
真正重要的,是赋予“剑”上的意义、力量和信念,而剑终究只是一把兵器,最多就是一种象征而已。
既然如此,那些不曾拥有过的事物,女孩又该从何处得到呢?
不知道。
于是她陷入了茫然之中。
“你要学武吗?”
消灭了第五尾烤鱼,齐归元舔了舔指头上的油脂,就着重新装满的水袋喝下一大口水,然后一派轻松地如此问道。
他的口吻简直就在说“我们明天也吃鱼吧!”般轻描淡写,但那近乎惊世骇俗的内容却冻结住小鱼的所有动作。
她呆怔了好一阵子,才不难置信地反问:
“……我可以学武吗?”
“为什么不可以?”齐归元摇晃着鱼骨指向小鱼,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说,“身乃天眷所铸成,故曰,天成武妖也。你既然是天成武妖,资质肯定不会差到哪里去,可以说比很多武者都要优秀许多,为什么不能学?”
“因为我是武妖啊!”
小鱼有些激动地大声应答,声音在静谧的森林里传出很远。
──如果我是人类就好了。
无数个难眠的夜里,辗转反侧间小鱼总会有如此不切实际的期望。
长久以来,武妖的身份为她带来许多的不幸,偏偏又没法割让抛弃,她一直都深受其扰。
青年肯定也明白这一点,然而──
“是,你是武妖没错,但这又怎么样呢?那不重要。”
他拿鱼骨挑着牙缝,表现得相当不以为然。
──装的。
女孩直觉地如此认为,知道青年想必了解并且明白武妖的处境。
他此时身处于武妖之境,似乎也是为着所谓的“武妖试练”而来,肯定已经目睹过无数发生在武妖身上的惨剧,并对此深有体会才是,怎么可能还会觉得武妖的身份不会对女孩能够学武与否产生影响呢?
无论女孩再有资质,就算是千年难见的天才也好,那些教援“武术”,追求“武道”的地方根本就不可能接纳她,而这归根究柢不外乎就是女孩的武妖身份而已。
嗯,她是不可能学武的。
看穿了她内心的想法一样,齐归元“嘿”地嗤笑了一声,结果小鱼才不满地弯起耳朵,便听见他说:
“你啊……这不是钻牛角尖了嘛。”
“什么意思?”
“我说你视野狭窄啦。”齐归元还是用那根鱼骨指向小鱼,“懂吗?就是思考问题的时候,不要死脑筋纠结在某个地方。这样会看不见其他地方的啊!”
“我明白字面上的意思。”
尾巴晃了晃,小鱼不太满意地皱起眉头。
“所以,我是哪里钻牛角尖了呢?”
“确实可能没有任何门派会收你进门,但是──”
刻意拖长语尾的齐归元双手抱胸,得意地勾起嘴角,故作停顿的地方别具恶作剧意味。
“学武又不一定要从门派里学。”他闭上一只眼睛,只用单眼斜视着女孩,“不是吗?”
“咦?”
不一定要从门派里学?小鱼闻言后愣住,只能呆呆地发出疑惑的单音。
“说你傻,你还不信呢。”
看着小鱼眨巴着眼睛的样子,齐归元叹了一口气,把手中的鱼骨随手丢在地上。
“武术这东西,是从哪里学来?”
答案很明显,小鱼不假思索就能够想出来,那就是──
“……人吗?”她不太肯定地探询。
“一语中的,真聪明。”
总觉得弹响手指如此评价的齐归元有捉弄自己的意思,但是小鱼没有深究,反而略显逃落地垂下眼睛。
“这、这种事……谁又会教我‘武术’呢?你也知道,我又不是──”
反驳到一半的小鱼突然哑然失声,脸上浮现出惊觉到什么的色彩。
“该不会……”
女孩怔怔地抬头,青年明朗中有几分轻柔的笑容顿时印入眼底,一双漆黑的眸子以无法言明的远近在闪耀着。
“你要教我吗?”
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而女孩并没有意识到。
“对啦,就是那个该不会。”
尤其令人印象深刻,长短不一的前发稍微摆荡,齐归元轻快地转了转眼珠子。
“剑是不能给你的,给了你其实也无大用,你不会用的方法。哎,俗话不是有说吗?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齐归元说得越来越快,语气也越来越轻松明快。
“虽然多少有点不太贴切,但我觉得里面的道理也差不多。学武,然后变强。在这条道路尽头等待着你的,未必就是你所期望的事物,但是──”
齐归元站起身来,垂头拍拍屁股,前发因而滑落,为他的半张脸颊笼罩上一层阴影,让人无法窥见藏掩在其下,那奸计得逞般的笑容。
“这至少能让你保护好自己吧。”
小鱼又不说话了。
这并非是陷入沉思之故,她的脑海现在一片空白。
不知道自己听到什么般,女孩足足过了数十秒之久后,瞪得老大的眼睛才缓缓回归平常的大小,齐归元刚才所说的一切才终于被重新运转的思绪接纳。
“真的可以吗?”
兀自游离不定的视线里尽是犹豫和不安,患得患失的心情尽数浮于脸上,女孩那愁苦的神态,宛如备受暗恋之苦折磨,情窦初开的少女。
“你这是在质疑我吗?”
可能是想让气氛变得轻松一点吧,齐归元刻意地挑起眉毛,用鼻孔哼了一声。
“我,齐归元,说一不二。”
眼见捞起裤管,赤腿踩在泥土上,宛如城中苦力的青年拿出了高谈阔论时应有姿势,还一度想把外褂见在地上,饶是仍在纠结苦恼的女孩也不由得地忍俊不禁,微弯的唇间泄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哎呀哎呀,你笑起来挺好看的。”
听到齐归元傻眼地如此表示,小鱼立即敛去笑意,有点难堪地错开视线,奈何脸颊上的红晕却怎么样都遮掩不住。
“所以呢?你要不要跟我学武啊?”
事后回想起来,那真像是拐带孩子时会用上的诱骗之语,可惜当时的小鱼仍然不谙世事,没有察觉到其中不妥之处,理所当然地展露了些许想要答应的意思。
齐归元立即趁胜追击。
“可能只有短短几天,但是保证你终生受用。不骗你,真的。”
虽然很怀疑是不是真的能让自己终生受用,但是小鱼把这番发言当成了齐归元的诚意,终于欣然地点了头。
一个人类主动交付诚意,说要教授自己武艺,好让自己能够在往日的日子保护好自己,小鱼实在想不出任何理由去到拒绝。
遑论,青年的笑容具有某种让人难以拒绝的亲和力。
“好极了!”
齐归元满意地弹响手指,看起来有点积极过头。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齐归元一拍额头,突然地询问。
“我……没有名字。”
小鱼苦涩地应声。
她有一刹那想要回答“小鱼”两个字,但那却不是她的名字,只是迎合村里孩子时用到的一种工具罢了。
“嗄?”齐归元目瞪口呆,“怎么会没有名字呢?”
“武妖都没有名字。”
女孩坦言告之,毕竟这应该不算得上是什么秘密。
“原来如此。”齐归元摸着下巴,嗯嗯地点着头,“是生活习惯的差异吗?还是说……”
他似乎在思考某些小鱼不太感兴趣的事情,就这样喃喃自语了半响。
“那么我们就由取名字开始吧。”
总算是回神时,齐归元自顾自地为小鱼学武的第一步定下了基调。
“取名字跟学武有什么关系吗?”
小鱼开始怀疑自己这位老师的可靠性。
“当然有关系。”
齐归元难得拿出了正经的神色,相当严肃地宣言:。
“在追求武道之中,最重要的就是自我,只有确立了自我,听从他的声音,才不致于身不由己,在茫茫不见尽头的武道之路里迷失。”
“哦……”
小鱼觉得他是在故弄玄虚,但又不自觉地记下了这一番不太能理解的说话,回以似懂非懂的脸孔。
“明白就好,那我们就先从名字开始吧。”
像是在说“注意咯!”一样,齐归元拍了拍手掌。
“你要帮我取吗?”
经小鱼这么一问,齐归元没所谓地耸了耸肩。
“你要自己取也可以。”
小鱼稍加细想,觉得自己给自己取名字好像有点别扭,因而轻轻地摇了摇头。
“还是你取吧。”
“那就我取咯!”
不知怎的,齐归元显得有些高兴。
但是,他随即便陷入沉思之中,本来轻快的脸容被一涌而出的苦恼所覆盖,眉头紧紧地拧皱起来,开始来回踱步,嘴里不断发出“嗯……”的沉吟声,一副拼命在思索什么的模样。
他这是开始思考该给女孩取个什么样的名字了。
想必是严重缺乏相关的经验吧,齐归元思考了许久许久,苦恼也随着时间推移不断加重,那深锁的眉宇好几次触发女孩想要伸手抚平它的冲动。
不知道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但是小鱼没有任何不耐烦。
早就习惯自娱自乐的她不发一语坐在大石上,觉得有些无聊便晃起脚来,后来还拿起堆在地上的鱼骨,玩起堆砌骨塔的游戏,飘浮着颇为悠然自得的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