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绮琪微微喘息。
她手上的佩剑天离,其剑面上的纹路正透着若隐若现的火芒,剑身不断冒出零星的火屑。
此时的天离远超以前。
它在早一阵子经过雪麒麟的法术加工,两边剑面都被刻上了复杂的纹路法阵,因而变成具有灵性性质的灵器,不再是普通的寻常利器。
只要将真气注入其中,天离就能与外界的火行灵气产生共鸣,借由凝聚高密度的火行灵气,衍生出火焰。
“呼……啊呼……”
齐绮琪长吐口气,以平缓稍显凌乱的气息。
在她眼前,有一道庞大的怪异身影。
泛着金属般的光泽,看起来十分紧硬的蹄子被举起,然后轻轻踏前了一步。
伴随这个动作,它──或者说是他,从林木枝叶间的阴影中缓缓现出身形,沐浴在阳光之下。
细长四肢上的肌肉紧绷,强健而壮实,却又莫名地散发着几分柔和美感,披散的棕红长鬃亮泽得如同抹上了油般,柔顺的马尾左右甩动,发出呼呼的破风声。
如果仅是如此,任谁也会以为与齐绮琪对峙的只是一匹神骏。
然而──
从马颈根处长出来,取代马头的却是精壮的男人上半身。
那是将真身与妖身于同一时间显现,半人半马的武妖。
“你是灵月谷的人?”
齐绮琪举起天离,遥指眼前比自己高上一倍的庞然大物。
她把视线锁定在对方身上,警戒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从刚才的交手,齐绮琪就可以得知对方懂得武术。他把手上的方天戟耍得出神入化,即使在对自己的剑法颇有信心的齐绮琪猛攻下,也没有落于下风。
而说到懂得武术的武妖,唯一能够联想到的就只有灵月谷。
“真是意外。”
棕红色的长发迎风飞舞,他在齐绮琪的锐利目光注视下,把方天戟扛在肩上。
嘴角勾出轻佻的弧度,人马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
“虽然早就料到自己会有被人与灵月谷混为一谈的一天,可是没想到感觉竟然会如此恶心啊……”
说着,他还做出一个干呕的动作,似乎很反感灵月谷的样子。
“嗯……好像没有说谎呢。”
齐绮琪点了点头,暗地里松了口气。
如果对方真是灵月谷的人,很大机会意味着灵月谷很可能参与到这次针对天璇宫,甚至是整个武妖之境试练团的袭击之中。如此一来,事情就麻烦了──尤其是在不知道密宗到底心怀什么企图的情况下。
“所以说,你不是灵月谷的人?”
然而,假如不是灵月谷的人,他又是从哪里习来如此精湛的戟法呢?齐绮琪不由自主看向自己的腰间。
那里的衣服布料被削开,露出的嫩白肌肤上有一道血痕。那是被被戟尖所划伤的。
伤口很浅,血也止住了,但是齐绮琪却觉得很碍眼,因为那是她竭尽全力,甚至用上法术仍无法战胜对手的证明。
虽然现在看不见,人马的背部其实也有几道由齐绮琪留下的剑伤──当然都并非致命伤。
它身上最重的伤,恐怕就是肚腹上的那一道瘀痕吧。那是被雪麒麟用腿留下的鞭伤。
“肤法。”人马一脸嘲弄地摇头,“真是肤浅。”
齐绮琪认为对方是在挑衅自己。
面对挑衅,最好的方法就是不予回应,可是她仍然禁不住心中的疑惑。
“什么意思?”她问。
人马用小指挖了挖耳朵,然后把耳垢弹向齐绮琪,她脸色厌恶地侧身躲开。
“嘿,还能有什么意思?当然是字面上的意思咯。”
“真令人不快,总觉得你是在小瞧我呢……”齐绮琪皱起眉头,“你可别搞错了,字面的意思我当然明白──我是在问你为什么说我肤浅。”
人马哂笑一声,居高临下地朝齐绮琪投以鄙夷的视线。
“好笑,懂得武术的武妖就是灵月谷的人──如此窄獈的见解难道就不肤浅了吗?”
“对不起,的确是我肤浅了,但是要怪就怪你不说过明白吧。”
或许是没想到敌人竟然会向自己道歉吧,人马顿时愣住。
“所以可以告诉我了吗?你是从哪里习得武术的。”
“你这是在试探我的身份吗?”
“……”
齐绮琪不说话,算是默认。
“你们知道武妖之境深处有点什么吗?”
武妖之境的深处──人类鲜少踏足之地。
“你是武妖之境深处的武妖?”
“不过话说回来,明明心里恨不得马上杀死我,却偏偏要摆出一副和气的嘴脸,真是虚伪呢……你们人类。”
齐绮琪有点伤脑筋地叹了口气。
“你说错了,我没有打算杀死你。”
人马先是愣了瞬间,随即捧腹大笑。齐绮琪直皱眉头,觉得自己被嘲笑了。
他边抹着笑出来的泪珠,边好笑地说:
“哎,别惹我笑了。我可是武妖,而你却是人类。”
果然是这种发展吗……齐绮琪感到万般无奈,原本她就是顾虑到人与武妖之间的隔阂,才故意放柔态度,企图以对话解决问题。然而,此时看来对方完全并没有交谈的打算。
齐绮琪不禁自问,难道人与武妖之间,除了互相仇视外,就容不下其他东西了吗?
她觉得不是,但是当下的情况却在否定她一直以来的看法。
“不过还真是有趣啊!”终于笑完的人马神色莫名地说,“你这态度完全不像对待一个突然袭击过来,并试图杀死自己的家伙呢。”
你也没资格说我吧?齐绮琪暗自吐槽。
他突然拍了拍额头。
“不,真正奇怪的是我们吧!明明刚才还在针锋相对,现在却悠然交谈。奇怪,真奇怪!”
“那就表示,我们之间还有能够对话的空间,所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突然袭击过来呢?”
人马收起脸上的轻佻,首度挂出凌厉的表情。他瞇着眼睛问道:
“你是认真问的吗?”
齐绮琪深呼吸了一下,然后重重地点头。
“在这种情况下,我可不喜欢开玩笑。”
人马嗤之以鼻,表现出露骨的反感。
“天真!你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你看看你的脚踩在那里?这可是武妖之境,是我的武妖的故乡!你们侵略我们的土地,却质问我们为何袭击你们?你难道不觉得很可笑吗?”
齐绮琪一时语塞,因为对方说的完全合乎情理。
不论如何美化,武妖之境试练原本就是一场对武妖之境的侵略。他们在武妖之境掠夺资源,残杀武妖──这跟侵略有何分别?
可是,人们一直都不觉得这是侵略,因为他们根本不把武妖当成是对等的存在来看待。
既然如此,又如何谈得上是侵略呢?杀一只鸡,能跟杀人相比吗?你会因为踩死一只虫子而被判刑吗?
正因为如此,人们才没有意识到他们一直在剥夺武妖。
──不,或许是意识到了,但是没有去在乎罢了。
──为什么要特地去在乎家畜是不是受到了虐待呢?
齐绮琪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假,有点伪善。
明明自己就是侵略者,却想着与武妖寻求理解……理解什么?让对方理解自己是有苦衷的吗?说白了,不过就是自我满足罢了。
然而,即使好不容易才意识到这一点,齐绮琪又能如何?
带着天璇宫就此退去吗?她的立场真的允许吗?
齐绮琪的生命并不完全属于她自己,自从她继位天璇宫宫主之后,她的生命就是属于全天璇宫的,她的一举一动、每个决定都牵涉到天璇宫的利益。
大局为重,一切以天璇宫的利益为优先。
正是天璇宫宫主这个名头束缚了她,让她无法随心所欲,然而她却又自愿受到束缚。
既然如此,她的个人意志便变得不再重要了。这也正是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看,你不是无话可说了吗?”
人马舞动方天戟,将戟尖插进地面。
“过家家的朋友游戏就玩到这里吧,接下来让我们继续刚才的撕杀吧。”
“……”
战斗似乎已经无可避免了。
齐绮琪不想战斗,可是天璇宫的众人正陷于苦战之中,所以她不得不战斗。
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天璇宫。
所以,她只能举剑摆出迎战架势。
人马拔出戟尖。
“很好!”
他四蹄一蹬,如同雪崩般席卷齐绮琪的视野。
“我是双角马──赤痕,好好记住我的名字吧!”
巨大的阴影笼罩着齐绮琪,方天戟划出孤光直劈而下。
没有多余动作,快如闪电的一击。
齐绮琪不慌不惊地向前踏出一步,这一步恰好让她错开戟刃,闯到人马的身前。
“天飞流!”
火屑纷飞。
彷如倒流的瀑布,数道剑光猛地往上往撩去。
赤痕收戟,以戟把挡住这从下而来的一击。然后,他四蹄交错,曳着长戟急速旋身。。
“天惊虹!”
齐绮琪轻身跃起,屈曲双腿躲开横扫而来的方天戟,同时将天离一直线地往前刺出,然后扭动手臂。
缠着寒芒的剑尖一转,在大气中刺出一个洞。
如枪穿刺。
天离化为赤色的闪光,直袭向赤痕的右肩。
以他那副庞大躯体难以联想到的灵活动作后退几步,赤痕让天离刺了个落空。
齐绮琪着地后,马上往后跃去。戟刃削断了几缕头发,在鼻尖之前划过,轰落在她刚才着落的位置。
两人的距离再次拉开,展开对峙。
短短几秒的攻防之中,两人都奈何不了对方。
而这种不分胜负的攻防在刚才已经重复了数十次。
战况再次陷入僵局,让急于打开突破口的齐绮琪烦躁起来。
天璇宫的其他人正与铁甲牛群交战之中,仍然暂时还能保持着毫无死伤的战况,但是铁甲牛数量有压倒性优势,长期交战下去,首先撑不住的铁定是天璇宫的弟子们。
真气并非用之不尽的,当真气耗尽之时,就是天璇宫众人的死期了。
还没好吗?水妹妹。齐绮琪暗咬银牙,瞪视着眼前的对手。
不论是何处,只要打开突破口,天璇宫众人就能在围堵下逃离。在密林之中,身形笨重的铁甲牛绝对追不上灵活的武者。
如果麒麟在就好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齐绮琪便摇头将之甩去。她知道雪麒麟正在与羲和交战之中,根本就抽不开身来。
就在这时──
或许是听见齐绮琪的祈求吧,水云儿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齐姐姐,上树!”
齐绮琪不经思索,立刻纵身跃到树上。
然后──
水来了。
那是汹涌的狂流。
有如滔大巨浪般的水浪从齐绮琪下方涌过,狂暴地扑向赤痕。
“什么!哪里来的水!”
赤痕马上调转身体,想要逃出巨浪的冲击范围。
结果他没能如愿,被巨浪吞噬。
他在千钧一发间将方天戟刺进地面,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没有就此被水流冲走。
──然而战力的平衡已遭打破。
就是现在!齐绮琪屈曲双腿,从树枝上弹射而出。
“天旋刹!”
然后,回转。
曳着剑身不断冒出火焰的天离,齐绮琪如同巨大的火焰战轮从天而降。
赤痕拔出方天戟企图抵挡。但是,他正置身于水的狂流之中,无法站稳脚步,错失了抵挡的时间。
火焰巨轮掠过赤痕的身前。
着地后,齐绮琪再次往后跳开。
赤痕的胸膛至腹部突然浮现一道红线。红线的两边有烧焦的痕迹。
“你手下留情了啊……”
赤胸望着那道红线,苦笑地如此说道。
慢了一拍,赤痕的上半身正面斜向裂开,喷出大量鲜血。伤口很深,但对于武妖来说还不算是致命──如果急救及时的话。
“对不起,我无从选择。”
齐绮琪垂剑,伏下眼睛。
“无从选择?”赤痕哂笑一声,“这世间最不缺的就是──咳!咳咳咳!”
赤痕没能把话说完。他咳出了一口血,四肢无力地颓然瘫坐在地。血流得太快了。
“选择……”
终于把最后两个字吐出,赤痕闭上双眼,昏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