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声音……分明是陆霄。
可是,他怎么会在这里?
这一瞬间,秋雨桐只觉得脑海里一片白茫茫的,耳边更是“嗡嗡嗡”直响,完全无法思考,此时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立刻离开这里。
可是,虽然他的脑子这么想,但他的腿脚却好像在地上生了根一般,僵硬得一动也动不了。
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林逐风小心翼翼地看了秋雨桐一眼,轻声道:“你没事吧?”
他的声音非常轻,但前方竹林里面,那两个人的交谈声,却戛然而止了。
而后,有人陡然厉喝一声:“谁?!”
随着这声厉喝,紧接着又是“轰——”一声巨响!一阵极其狂暴的罡风,如同排山倒海一般,汹涌喷薄而来!大片大片青翠挺拔的竹子,往两边颓然倒了下去!!
不过瞬息间的功夫,秋雨桐眼前这片茂盛的竹林,便被这阵狂暴无比的罡风,完全夷为了一片平地!
竹叶飘散,尘埃落定,清冷明亮的月光投了下来,平地之上再也没有任何遮掩,只剩下四个人面面相觑。
一位模样清秀的年轻人,惊讶地望着林逐风,神色十分疑惑:“逐风,大半夜的,你在这里做什么?……这位又是?”
这位清秀青年,自然便是林逐风的哥哥,玉琴宫主林郁容了。
“呃,我……”面对哥哥的疑问,林逐风的神色有些讷讷地,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转头望向秋雨桐。
可是,秋雨桐根本没有听见林郁容的问话,也没有看见林逐风求助的目光,他的一双眼睛,只是怔然望着林郁容身边那个冷峻的黑衣男人,除此之外,他再也听不见别的,也看不见别的。
那个男人,曾经是他最疼爱的小徒弟,是他养了十几年的小徒弟,是会给他做桂花糕的小徒弟……但是,也是骗他最深的人,羞辱他最深的人,是害得他血肉成泥,尸骨无存的人……
是他最不想见,也最害怕见到的人。
老天仿佛给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把他最疼爱的小徒弟,变成了他每一晚的噩梦来源,又把这个他最不想见的人,带到了他的面前。
秋雨桐僵硬地望着对方,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和过去相比,如今的陆霄看起来更加成熟稳重,也更加冷酷内敛了。
他身着一袭墨黑色滚暗金云纹的鲛丝外袍,英挺的眉目之间,全是阴鸷冰冷的神色,全然成了一位冷酷而强悍的御天魔皇,再也看不到半分过去的样子。
此时此刻,他那双漆黑深邃的凤眸,正直直望着秋雨桐,那种鹰隼般的锐利目光,仿佛可以穿透这世上的一切伪装,不管那伪装是多么复杂,或者多么精巧。
在那样的目光之下,秋雨桐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一股森然寒意从脊背悄然窜了上来,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陆霄沉沉地盯着他,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秋雨桐的背心都汗湿了,掌心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原来在极度紧张之下,指甲已经将掌心掐破了。
放松些,不要这样……
在斗笠的白纱遮挡之下,秋雨桐轻轻吸了口气,强迫着自己放松下来,勉强稳住了心神。
是了,自己戴了斗笠,陆霄认不出自己的。
陆霄死死盯了他许久,漆黑的瞳孔缓缓缩紧了,连颜色都浅淡起来,几乎有种隐隐要变成黄金竖瞳的感觉,那是魔龙一族激动到了极点的征兆,与此同时,某种做梦般的狂喜神色,渐渐浮现在那张原本极其冷峻的面庞之上。
陆霄他……他怎么了?
在那样狂热的注视之下,秋雨桐只觉得周围的空气都稀薄起来,可是这种时候又不能转身就跑,只能硬着头皮站在原地,强撑着面对自己的小徒弟。
陆霄再也无法克制一般,陡然往前跨了一步,声音嘶哑到了极点,还抖得很厉害:“你,你……”
这位御天魔皇极其紧绷的神色,让林郁容似乎误解了什么,脸色一下变得刷白:“御天魔君,这是我的弟弟,他不是故意偷听我们说话的,真的……”
林郁容慌慌张张地解释着,可是陆霄根本恍若未闻,那双漆黑上挑的凤眸,只是死死盯着秋雨桐,除了秋雨桐这个人之外,他似乎再也看不到别的,听不到别的,想不到别的。
而他的神色,更是恍惚到了极点,仿佛陷入了一个极其珍贵而荒谬的隐秘梦境,这个梦境是他最渴求的,是他甚至不敢奢望的,是他可以用一切去交换的……如今这个梦境,就这么陡然摆在了他面前。
可是,这个梦境又是那么脆弱,那么虚幻,或许轻轻触碰一下,或许声音稍大一点,它就碎了。
一时之间,竹林里安静得可怕,气氛简直让人窒息。
林郁容有些手足无措,又转头望向林逐风,厉声训斥道:“逐风,你深更半夜地跑到这竹林里来也就罢了,为什么随便带人过来?这人到底是谁?怎么还戴着斗笠?”
“呃……”林逐风看了看身边僵硬无比的秋雨桐,又看了看对面神色恍惚的陆霄,似乎明白了些什么,赶紧轻咳了一声,“咳咳,哥哥,这位是……是我的朋友,他身子不大好,嗓子也不好,不能说话,也不能见风,所以戴了斗笠。”
……林逐风在说什么?
秋雨桐呆了一呆,随即明白过来,少年这是在帮自己掩饰身份,他心中一阵感激,便轻轻点了点头,承认了林逐风的话。
“逐风,你可不要骗我。”林郁容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而陆霄微微一震,终于回过神来,喃喃道:“朋友?不能说话?”
“……”秋雨桐紧紧抿着唇,把自己想象成一个锯嘴葫芦。
陆霄盯着沉默不语的秋雨桐,神色渐渐从恍惚般的震惊狂喜,变成了隐约的茫然无措,然后又变成了极度的困惑不解,最后甚至有些可怜了……他好像完全弄不明白,为什么眼前这个人,不肯与自己相认。
小徒弟那样的目光,看得秋雨桐心中一阵轻轻的绞痛,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眼眸,几乎不敢去看对方。
陆霄他……是不是认出自己了?
他看起来,似乎很难受……可是,可是……
不知道过了多久,陆霄仍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这位阴鸷冷峻的魔皇,此时看上去简直困惑极了,还有种不敢置信的伤心,如同一头找不到回家归途的凶恶猛兽,可怕又可怜。
他茫然地看了秋雨桐许久许久,然后忽然想起了什么,缓缓扭动脖颈,望向旁边的林逐风。
他的目光,让少年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陆霄极其凶狠地瞪着他,忽然暴怒一般喝道:“你对他下了什么妖术?!你找死!!”
随着他这一声低吼,一股充满血腥气味的浓郁杀气,如同汹涌的潮水一般,陡然扑面而来!
不好,陆霄这是要……秋雨桐心中猛然一凛,他来不及多想什么,侧身便挡住了林逐风!
可是他这个举动,此时简直就是火上浇油,陆霄的眼睛一下红了,一个纵身便跃了过来,伸手就要去掀秋雨桐的斗笠!
“你做什么?!”林逐风鼓起勇气,随手挥出天水碧,使了一招新学的“月落乌啼”,将陆霄的手挡住了。
其实以林逐风的修为,根本不可能拦得住陆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陆霄并没有还手,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那柄明亮的天水碧,斜掠着从自己的臂膀擦了过去。
这柄天水碧,这一招行云流水般的“月落乌啼”,让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居然没有再去掀秋雨桐的斗笠。
过了许久许久,他才颤声问了林逐风一句:“他教你的?”
林逐风呆了呆,随即明白过来,方才自己使的这一招“月落乌啼”,恐怕已经泄露了什么,赶紧随口胡乱搪塞:“关你什么事?他乐意教我,你管得着吗?”
“我……”陆霄的呼吸狠狠一滞,薄唇轻轻颤抖着,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是根本说不出来。
他愣了一会儿,又缓缓转眸望向秋雨桐,那目光又是伤心,又是无助,仿佛在苦苦地哀恳着什么,卑微地乞求着什么,哪怕只是一句简单的“霄儿”,哪怕只是一个轻轻的点头。
被他那样看着,秋雨桐只觉得胸口阵阵发闷,喉咙也有些发哽,他几乎想要往前迈出一步,就像过去那样,轻轻摸一摸小徒弟浓密柔软的头发。
陆霄他……他应该是认出自己了。
他看上去很难过,很需要自一些安抚。
可是,可是……这人一直在骗自己,说不定如今做出这个样子,又是在骗自己了……秋雨桐,你难道忘了当初的教训吗?你忘了自己遭受过的一切的吗?你还要不要这么蠢,要不要这么贱?!
秋雨桐紧紧咬着牙,终于还是没有吭声。
陆霄呆呆望着他,脸上的血色渐渐褪了下去,变成一片灰败的惨白。
看着小徒弟那个样子,秋雨桐只觉得胸口好像压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沉重几乎无法呼吸……不,不能心软,想想药王庄的事情,想想翠微寒潭的事情,想想自己受过的那些折磨和羞辱,又怎么能仅仅因为对方一个哀求的眼神,就,就……他不能再昏头了。
陆霄颤声道:“你,你到底怎么了?”
“……”秋雨桐实在撑不下去了,极其狼狈地转过身,匆匆往竹林外走去。
林逐风狠狠瞪了陆霄一眼,也跟着追了上去。
“怎么回事?”林郁容轻声道。
陆霄死死盯着两人消失的方向,哑声道:“没什么。”
……
回到翠林客居之后,秋雨桐还有些恍惚。
陆霄怎么会忽然出现在妙音岛上?他找林郁容做什么?他方才那个样子,到底是不是认出自己了?
……多半是认出了。
毕竟,自己虽然戴了斗笠,可是如今这个躯体,曾经和对方朝夕相处了数十年……甚至陆霄十几岁的时候,还假装害怕打雷,哄骗着自己和他一起睡,甚至装作做噩梦,那样搂着自己……想着小徒弟那些数也数不清的谎话,秋雨桐只觉得胸口又阵阵闷痛起来。
林逐风看着秋雨桐的脸色,略微犹豫了一下,给他倒了一杯热腾腾的香片茶:“秋峰主,喝口热茶吧。”
“谢谢。”秋雨桐魂不守舍地接过香片茶,稀里糊涂地喝了一口,却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秋峰主,方才那个人……好像是您曾经的弟子?就是那个心术不正,最后终于堕魔的魔皇陆霄?”林逐风小心翼翼道。
秋雨桐下意识地想反驳:“他不是心术……”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到了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想着为陆霄辩解。
其实,如今这个陆霄,根本就不需要自己为他辩解了,因为他已经足够强悍,足够深沉,足够冷酷,再也不会被任何人欺负,也不会被任何人伤害了。
“他不是……不是我的弟子。”秋雨桐沉默了片刻,低声改了口。
“哦……”林逐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又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是了,他那个样子,您自然早就把他逐出师门了,对不对?”
秋雨桐垂眸望着地面,没有回答林逐风的话。
“这种孽徒,就该逐出师门!秋峰主你做的一点儿也没错!按我说,光是逐出师门,还便宜他了……”
林逐风学剑的这段时间以来,对秋雨桐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连带着对这个孽徒陆霄,也万般厌恶起来,他“噼里啪啦”地骂了一大堆,秋雨桐听得脑仁疼,便道:“我有些乏了,逐风你先回去吧。”
“哦。”林逐风眨了眨眼睛,老老实实的应了一声,而后又将手中那柄天水碧,仔仔细细地挂在卧房墙上,这才恭敬地退了出去。
林逐风离开之后,秋雨桐呆呆坐在床沿上,望着桌上的一灯如豆,只觉得心乱如麻。
眼下该怎么办?
陆霄方才那个样子,十有八/九是认出自己了,就算没有认出自己,也一定十分怀疑,露馅儿是迟早的事。
可是,自己如今根本就没法面对他……只要一看到他,以前那些乱七八糟的回忆,就如同涨潮的海水一般,全都涌了上来。
药王庄洗髓,翠微寒潭掏丹,乃至于后来的血肉成泥,魂飞魄散,那些花言巧语的欺骗,那些极尽羞辱的情/事……
他不想报复,不想斥责,但也不想再有任何交集了。
他太累了。
秋雨桐自然知道,自己是在逃避,作为朔雪城的飞来峰主,这实在是很没出息,也很丢脸的事情。可是他真的没有办法,他不想跟陆霄动手,也做不到坦然面对……要不,还是走吧。
是了,趁陆霄还没有反应过来,尽快离开妙音岛,然后找个隐蔽的乡下小地方,先躲起来,这是最好的法子。
事不宜迟,今夜就走。
片刻之间,秋雨桐便打定了主意,他不再犹豫,起身取下墙上的天水碧,又轻轻吹熄了桌上的油灯。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略微迟疑了一下,并没有推开房门,反而转到屋后,轻轻推开了屋子的后窗,打算偷偷翻窗离开。
而后他愣住了。
“师尊。”陆霄站在窗外,深邃的眸子沉沉地望着他。
秋雨桐措不及防地瞪大了眼睛,猝然往后退了一步,差点绊倒:“你,你……”
陆霄看着他那个慌张而防备的样子,胸口不由自主地重重起伏了一下,眼神都黯淡了几分,然后轻轻冷哼一声,左手一撑窗沿,整个人轻盈地掠了进来,飘然落在秋雨桐面前:“怎么,师尊急着走?”
此时此刻,明亮的月光从窗户投了进来,陆霄个子非常高,肩膀也很宽,秋雨桐的身型虽然也算修长,但还是被笼罩在对方的阴影之中。
这种压迫感实在太强,他忍不住又往后退了两步,极其艰难地开了口,声音干涩得犹如被砂纸打磨过:“……你,你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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