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霄死死盯着地上那片狼藉,眼角泛着红,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
他看起来,几乎像被主人抛弃在大雨里的弃犬,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抛弃,也不知道主人还会不会回来,只能死死抓着那么一丁点儿救命稻草般的期望,又是委屈,又是绝望地苦苦等待着。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没有尽头地,毫无指望地等下去。
看着陆霄泛红的眼角,秋雨桐心中一揪,又是疑惑,又是心疼,但还是不明白陆霄到底怎么了。
屋内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卧房的门外,忽然传来张德福恭谨的声音:“陛下。”
陆霄微微一震,终于回过神来,几乎有些狼狈地,把目光从那滩狼藉上仓促移开。
他闭了闭眼睛,神色已经恢复成了平日模样,而后淡然道:“什么事?”
门外的张德福低声道:“陛下,晋王在静心殿外求见。”
“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陆霄蹙起了眉头,“不见。”
张德福恭恭敬敬道:“是,老奴这就去回话。”
“等等。”陆霄盯着地上那滩碎瓷片和桂花糕,似乎想起了什么,“让他进来。朕倒要看看,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是,老奴这就让王爷去前殿书房候着。”
“不用了,让他直接过来。”陆霄很干脆道。
秋雨桐趴在梁上,心中暗暗叫苦。
这该死的晋王,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这么晚了,他跑静心殿来做什么?这样一折腾,陆霄什么时候才会睡,自己又什么时候才能下去偷剑?
秋雨桐简直一筹莫展。
陆霄站起身来,扯了件墨黑色云海暗纹外袍,随手披在肩上,而后绕到了卧房外间。
静心殿的寝殿并不大,卧房内外间只用了一道屏风相隔,秋雨桐趴在高高的横梁之上,内外间的情形都尽收眼底,一目了然。
陆霄绕过屏风,在外间一张太师椅上坐了下来,又端起旁边一盏茶,轻轻抿了一口,看起来全然一副淡然沉稳的明君模样,方才摔碟子砸糕点的暴躁神色,已经全然不见了。
秋雨桐忍不住心中腹诽,陆霄这小子,竟然还有两副面孔!
没过多久,门外就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随着这脚步声,一名身材高大健硕的鹰钩鼻中年男子,大步迈进了卧房外间,朗声大笑道:“陛下,臣今日在城西的乌林猎场,猎得了一只白狐狸,看着挺稀罕的。臣不敢掠美,这便给陛下送过来了。”
陆霄点了点头,淡淡道:“四叔有心了。”
张德福惊叫道:“这是……”
只见晋王从一只黑色皮囊中,拎出了一只死狐狸。
狐狸的左眼珠还插着一截短短的羽箭,雪白的皮毛被浸染成了黑红色,血珠“滴滴答答”地落在光洁的地板上。
带着这样一只血淋淋的猎物进宫面圣,这已经是大不敬了。
“王爷你……”张德福拧起了两道粗短的眉毛,这位素来谨慎圆滑的掌印大太监,似乎已经要开口斥责了。
“张德福,你出去吧。”陆霄微微举手,阻止了张德福的呵斥。
“是。”张德福愤懑地瞪了一眼晋王,才退下了。
陆霄垂下眼帘,淡淡瞥了一眼那只血肉模糊的白狐狸:“四叔夙夜来访,恐怕不是为了这只畜生吧?”
晋王笑了:“陛下果然明察秋毫。”
“有什么话,四叔不妨直说。”陆霄点了点头。
晋王盯着陆霄:“陛下,臣今日打猎回来,听说臣修葺府邸的折子,已经被陛下驳回了?”
这样的语气,几乎接近责问了。
但陆霄并不动怒,只是淡淡道:“如果朕没记错的话,四叔的晋王府,六年前才扩建过,花费了好几十万两银子。朕还听说,今年晋王府又新增了不少娇童美眷,热闹得很。六月份南边才遭了水灾,如今国库空虚,四叔这修葺府邸的事么……”
说到这里,陆霄顿了顿,不慌不忙地抿了一口茶,才道:“依朕看,就算了吧。”
晋王沉默了片刻,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陛下,先皇在世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待自家人的。”
陆霄的声音也冷了下来:“四叔,天色已晚,你请回吧。”
晋王盯着陆霄,并不说话。
陆霄不再搭理他,低头用茶盏盖撇了撇浮沫,自顾自地喝茶。
室内的气氛,一时间十分僵硬。
秋雨桐趴在横梁上,小心翼翼地略微活动了一下发麻的手脚,心中十分奇怪。
晋王的性格,素来嚣张跋扈,但自从几年前被自己教训了两次,陆霄又牢牢掌控了军队和朝政之后,这位晋王爷整个人都焉儿了,听说这几年一直闭门不出。
他怎么又嚣张起来了?居然敢这么跟陆霄说话?
要知道,如今的陆霄,可不是当年那个任人欺凌的小皇子了。
难道,这位晋王爷打算破罐子破摔了?还是说,他又找到了什么靠山?是哪位手握重兵的藩王,或者……某位修真界的大能?
秋雨桐正胡思乱想着,晋王却忽然笑了:“陛下,雪容这小家伙怎么样?”
陆霄端着茶盏的手顿住了。
片刻之后,他将茶盏轻轻放在旁边小桌上,而后缓缓抬起眼皮,面无表情地望向晋王:“四叔这话是什么意思?”
“陛下已经尝过味道了吧?”晋王盯着陆霄,声音极其不怀好意,“臣可是寻遍了整个陈朝的大江南北,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一个谪仙般的人儿。虽然臣的府中,各色美人也不少,但没有一个及得上他的模样。可惜……陛下也明白,他长成那副模样,臣又怎敢动他一根手指?只能献给陛下享用。”
陆霄低垂眼眸,下颌骨微微动了动,似乎极轻地咬了咬牙。
秋雨桐听着晋王的话,简直又是好笑,又是好气。
连宫里年资稍长的小太监,都知道陆霄非常恨他,晋王自然不可能不知道。他千方百计地找了个“雪容公子”送给陆霄,如今又说这些胡话,目的自然只有一个,就是恶心陆霄。
晋王这样费尽力气,只是为了让陆霄不痛快,这又是何必呢?简直是损人不利己。
这个晋王爷,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自大又愚蠢。
见陆霄不吭声,晋王又得寸进尺地往前踏了两步,缓缓弯下腰,嘴唇几乎贴到了陆霄的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比起……的滋味如何?”
他的声音非常轻,秋雨桐没听清楚,陆霄已经霍然起身,厉声喝道:“陆炎德!你放肆!”
晋王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
陆炎德正是晋王的名字。
陆霄为人冷静多疑,单凭几句挑衅的话,几乎不可能激怒他,这样厉声直斥宗室,更是极为罕见的事,连秋雨桐都愣了愣。
晋王退后两步,勉强镇定下来,略微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道:“臣到底是不是胡说,陛下自然心中有数。对吗?”
陆霄死死盯着晋王,胸口急剧起伏着,似乎竭力压抑着滔天的怒意:“陆炎德,你……”
秋雨桐蹙起了眉头,有些疑惑。
陆霄自幼经历坎坷,在无数的阴谋与血海中打滚,一向细心多疑,而且冷静自持,非常沉得住气。正是这样,他才不动声色地接连扳倒了晋王、太子、皇贵妃,最后逼得老皇帝退位。
哪怕晋王深夜拎着一只血淋淋的死狐狸来访,他方才也没有动怒,一直游刃有余地应付着对方。
晋王到底说了些什么,让他如此恼怒?
而这个晋王又是怎么回事,竟然这么嚣张?和耳根子极软,又偏心宗室的老皇帝不同,陆霄行事雷厉果决,并不是个顾及宗室亲情的人,难道晋王就不怕陆霄一怒之下,削了他的爵位,将他贬为庶人?
秋雨桐正胡思乱想着,晋王已经微微一笑,拱手道:“当说的话,臣已经说尽了,就不耽误陛下歇息了,臣告退。”
“对了,陛下请放心,方才那件事,臣是不会说出去的。”他刚走到门边,又转过身来,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毕竟,这种……丑事,实在有损天家清誉。”
晋王走了之后,陆霄一直没有起身。
房间里安静得落针可闻,秋雨桐趴在横梁上,更是一动也不敢动。
过了许久,只听一声轻微的“咔嚓”声,陆霄手里的茶盏,竟然被他生生捏了个粉碎。
陆霄微微一震,终于回过神来,低头望向自己鲜血淋漓的掌心。
“陆、炎、德。”他一字一顿道,声音又轻又缓。
秋雨桐心中微微一凛。
陆霄这是……起了杀心。
张德福听见声音,匆匆忙忙赶了进来,急得直跌脚:“哎哟,陛下,你这手……传太医,赶快传太医!”
“不用了,随便包扎一下就行了。”陆霄淡淡道。
又乱七八糟地折腾了许久,室内终于安静下来。
陆霄轻叹一声,终于起身走进卧房里间,随手把外袍扯了下来,手搭上了夜雨的剑柄。
秋雨桐不由得一喜,陆霄把夜雨挂上墙之后,自然就该上/床安歇了。然后,他就可以偷偷溜下去……只要拿到夜雨,他也不用回翡翠院了,直接就可以御剑走人。
待恢复了修为,他再回大宁宫看看。
陆霄果然解下了夜雨。
而后,他轻轻把夜雨放在枕边,吹熄了蜡烛。
黑暗之中,秋雨桐傻眼了。
这事情发展,和他想的不一样啊!陆霄怎么不把夜雨挂在墙上,反而带上/床了?
这,这让他怎么偷?
总不能硬生生地从陆霄的被窝里,把剑给抽出来吧?
陆霄一向机警浅眠,这根本行不通啊!
秋雨桐整个人都风中凌乱了。
这可怎么办?
他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也没想到什么万无一失的好主意,而陆霄的呼吸声,已经渐渐匀净悠长。
秋雨桐暗暗咬了咬牙,既然到了这个地步,只能冒险一搏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蹑手蹑脚地从横梁上滑了下来,做贼一般猫着腰,向陆霄的大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