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其实本不打算今日提及的,但既然你自己上赶着来这里撞见,哀家索性就直说了。”太后暗沉沉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皇帝已有多日不曾踏足后宫半步。这因何而起你心知肚明。但后宫总不能永远当个摆设,你已不获圣心，为皇家血脉计，也是时候迎入新人充盈后宫了。既然他们两情相悦,皇后大度一回成人之美可好？择日不如撞日,事情今日就定下来,赶紧让内侍省和礼部一道择个良辰吉日，这个月内就迎新人入宫。”
“不好。”皇后才说出口,胸口压抑已久的激荡突然上涌直冲喉管，再也压制不住,情急之下,她忙低头假装咳嗽,以袖遮面，将一口腥血尽数吐在袖管里。
阿未心急不已，早已凑了过来：“殿下。”她贴得进，立刻看出异样,吓得声音都变了，“殿,殿下……”
皇后伸手将她拉到身前做遮挡，又对她摇了摇头,阿未忙咬住唇,将惊呼死死锁在喉咙,泪花在眼眶直打转。
稳住了她，皇后继续用咳嗽做遮掩拭去唇边残余血渍，舌尖将齿缝中的残血尽数舔舐干净。待阿未点了头，她才停下咳嗽，再度直起身。
皇后咳得惊天动地，显然病还未痊愈，但即便是面对一个病人，太后也不会心慈手软，她以绢帕掩了掩鼻，威严问道：“你方才说什么？！哀家没听错吧？”
阿未心急如焚，忙拉住皇后，身体依旧拦在皇后与内殿诸人中间，眼神往门的方向示意，分明是在暗示眼下最好赶紧离开这里。皇后温和地看了她一眼，手缓慢而不容抗拒地将她推开，往前走回殿内，笔直立在那里，一字一顿清楚明白地说道：“回太后。臣妾说，不好。”
“呵。”太后怒极一笑，狠狠一掌拍在几案上，“放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就是！”陈太妃早迫不及待要甩皇后脸子了，忙帮腔道，“这可是实打实的悍妒！在民间那就是七出之条，放在宫里也是可以废后的！”
废后二字一说出口，满座皆惊。话题被拐到一个死局。一时无人再接话，气氛凝重诡异得可怕。
梁王妃见陈太妃越说越不像话，不由得暗悔今日邀她来此，想了想，委婉劝道：“这事其实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数月之前才刚有过一次选妃之议。那时皇后娘娘还喜气洋洋带了许多画像卷轴，想将宫内妃位都填满。两殿可高兴了，直夸娘娘贤良淑德，堪为六宫表率，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怎么今日却突然变卦了？从前许多与皇上没渊源的女子为妃嫔娘娘都能容下，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都还嫌不够多，为何这区区一个皇上真心爱的人娘娘却容不下？难道昔日的贤良之德不是真的？女子唯二能被世人称道的就是才德，即便没有才，但凡有德行，还能说是以德居高位。若连德都无，那可真要被非议为德不配位了。”话虽比陈太妃含蓄，却是绵里藏针，伤人之力不相上下，话锋直指她身下的凤椅。
皇后静静听完，轻而又轻地笑了一声，梁王妃一时拿不准她的心思，便语重心长道：“我这都是为娘娘好。总归早晚都是要有新人的，苏姑娘才德兼备，温婉守礼，日后必定敬重娘娘，为您分忧解难。娘娘应当深感宽慰才是。不然，后宫空空如也，旁人看着不像样，也有损娘娘声誉。”
“我说了。不好。”皇后根本不领情，斩钉截铁道，“我不管他们如何旧情难舍，也不管外人如何说。但凡方荟英活着，就绝不会与人分享至爱之人。这后宫，你们就当它已经满了。别说一个女人，就是一只母蚊子也容不下。”
“你放肆！”太后大怒，狠狠指着皇后，气得手直发抖，“胆大至极！狂妄至极！忤逆至极！！！先帝，先帝，你真是看走了眼！怎么会定下这样的人做儿媳？你瞧瞧她，哪一点配得上皇后之位？！连个乡野村妇都不如！我皇家门庭都被她败坏了！”她捶胸顿足，拍着几案痛骂不止。
这话出自太后之口，是极为严厉的指责了，寻常的皇后听了这话，轻则就地磕头请罪，重则去跪太庙。但这一位只是从鼻子里不轻不重哼笑了一声，垂手道：“臣妾的意思已经说得明明白白。这件事臣妾不同意，一千一万个不同意。内侍省也不会接任何相关差事。太后若绕过臣妾直接下懿旨玉成，臣妾敢拿性命担保，她的轿子一定进不了元极宫宫门半步！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我的话放在这里，太后娘娘若不信尽管试试。告退！”
她态度极其刚硬，将所有话都说绝，不留半点退路，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梁王妃惊愕之余，不由得暗暗懊悔，早知皇后反弹如此强烈，此事就该从长计议，不该冒然推进。眼下对方直接掀了桌子，慈宁椒房从此势同水火，所有矛盾都摆上明面，再没有回旋余地，反而不是一件好事。毕竟如今后宫权柄大半转移到皇后手中，慈宁殿除了以孝道尊位，并没有其他更直接有效的方法压制对方，若连这一点最后的手段都失去作用，那以后的诸多事情真是不好办了。
梁王妃有心居中劝说，挽回局面，但张了张口，又不知该说什么。眼看着皇后已经走到屏风跟前，她不由得看了眼太后，其实太后还有最后一个杀手锏，就是以死相逼，用天下悠悠之口去制裁皇后，到时候莫说皇后，就是皇帝本人都只有低头认错的份。但以太后素日骨子里对皇后的不屑和轻视，断然拉不下脸对她用这一招。时机稍纵即逝，眼见皇后已大步走到屏风边，大门悬着的玉竹帘已映入视线。这时，
“娘娘且慢！”乱局中，一道清雅的声音排众而出，准确地传入皇后耳中，仿佛如铁钩一般将她的身影死死勾住，再不能前进半步。
苏雪贞脸色惨白，她是以名门淑女的标准教养长大，在这样的场合听这些对话本来就已经足够羞耻了，此时更要忍住强烈的耻辱感站出来为自己争一争，当着众人的面，她的嘴唇都在发颤，但仍然勇敢地开了口：“敢问皇后娘娘，臣女是有哪里不好，竟惹得娘娘如此嫌弃。”
皇后没有回头：“这不关你的事。你很好，不必自弃。”
“既然娘娘觉得臣女好，又为何容不下臣女？”苏雪贞的语气既难过又委屈，“臣女只是爱慕皇上，只想陪伴在他身边，对后位绝没有非分之想。娘娘若不信，臣女甘愿做一个宫女，端茶倒水，侍奉皇上与娘娘。若还不行，绝子药我也愿意……”
“够了！”皇后最听不得别人自轻自贱，立刻喝止了她，“你千好万好也是你自己的事。与我无关。他如今是我的丈夫，是我心尖上的人。我才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旁的人，纵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也休想染指他半根头发。你想入宫，等我死了再说吧。”
她仍旧是撂下狠话，拔腿就要走。
“若是皇上自己愿意呢！”苏雪贞满怀希望而来，岂肯就此认输，一道厉声质问冲口而出，便如一把寒剑疾速飞来，从背后插入皇后心里。
皇后一向笔直如枪的身影微微一晃，竟有些摇摇欲坠，阿未大惊，忙不动声色上前一步将人扶住，只觉皇后的手冷得像冰，她鼻子一酸，忍不住落下泪来。
“若是他自己愿意……”皇后仿佛自问般重复了一遍，面容骤然冷峻，提高声音冷冽回道，“若这是他的意思，叫他亲自来同我说！只要皇上开口，我一定别无二话，再不阻拦。”
“娘娘此话当真？！”苏雪贞喜出望外。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若真有那一日，我必定素衣落饰，只当自己已经没有夫婿。”皇后慢慢回过头，不带感情地看了苏雪贞一眼，“既然如此，你们之间如何，又与我何干？”
苏雪贞倒吸一口气，一脸呆滞，几近失态。落饰素衣，那是寡妇才会有的装扮，这……
“放肆！你这是犯上大不敬！听听，让天下人都听听，这居然是天下之母说的话！”太后狂怒，一个茶盏狠狠砸了过来，但旁人再如何张牙舞爪，皇后眼中只有一滩沉水，不起半分波澜。
局面已然是糟糕到不能再糟糕了，偏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悠长平和的调子，带着两分见人就笑的讨好和万年不变的稳重可信。
“小的给太后娘娘请安。”
是黄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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