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1 / 1)

可惜,一道屏风之隔,小满根本听不到他心头的呐喊,那呆小子压低声音絮絮叨叨,也不知在献什么殷勤。

他在出神,皇帝也在出神,话顿了顿,才接着说下去:“既然两位爱卿有如此才能,朕自然应当委以重用。朕记得,郑尚书是先帝朝晋升的尚书,至今已有十五载不曾升迁过了。”

礼部尚书一顿,脑中突然蹦出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念头,心头立刻狂跳了起来。

谁知皇帝的声音不疾不徐,却犹如天籁之音一般传来,恰好是他极度渴望,却又不敢渴望的那件事。

“中书令犯事,如今职位从缺,但三省长官如此重位岂能从缺,自当早日择贤任用。”

“可纵观朝中百官,或是资历不足,或是政绩不够。叫朕十分为难。今日郑爱卿既然有才德,朕十分欣慰,就将此番恩科取士的重任交托与你。爱卿定要好好主持,做出成绩,不要辜负了朕的厚望。”

郑尚书被天降大礼砸得心花怒放,压根没听多仔细,回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恩……恩科?”

这几日坊间隐隐约约有传闻出来,说是恩科将开先例,不再保留勋贵高官家的名额,要一视同仁,不论贵寒,他前几日还在盘算,要告病推脱掉这个烫手山芋,连太医都买通好了,今晚就打算装病。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还没来得及实施就被请进了太极殿。

“怎么?你不愿意?”皇帝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尾调扬起,透着一丝威胁。

郑尚书忙跪了下来:“臣,臣老迈昏聩,恐怕……”这一盆冷水浇下,他顿时清醒了过来,若年轻个几岁,或许为了中书令的大位他还肯去搏一搏,但如今年纪老迈,不久前刚丧了幼女,那颗喜好钻营的心已经灰了一半,也没有什么争权谋利的雄心壮志了。

但皇帝的一声冷笑,让他一切退步抽身的妄想都成了泡影。

“若爱卿当真如此想功成身退,朕也可以成全你。恰好王康一案,牵连了几名礼部旧员,朕有心想在礼部从上到下彻查一番,尤其是诸多书院书肆的税赋。郑卿若想退,还当将这最后一件事做好,也算你在尚书任上有始有终。你看如何?”

郑尚书如同挨了当头一棒,顿时委顿在地,连话都说不出来。旁边的国子监祭酒也抖如筛糠,颓然垂下了头。

应付完了这两人,皇帝瞥了屏风一眼,里面静悄悄的,毫无声息,他便转身往旁边御案走去,提笔看起折子来。

直到批完的折子堆起高高一叠,桌上的茶水已换过一回,里面仍旧安静极了。皇帝开始心绪不宁,笔下写到一个端方的方字,却不知怎的,最后一笔提得太高,整个字都毁了,他索性抹掉,在后面继续写,谁知第二个字更加急促,笔划粗劣,实在是大失水准,他索性深吸一口气,放下笔,起身往里去了。

小满和阿寅一边一个守着,皇后倒是伏在凉躺椅上睡得正香,一幅好梦正酣长,浑然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模样。

皇帝纵有十分的气,这下也撒不出来,他轻声责备道:“都睡着了,怎么不知道盖条毯子?”从旁边架子上取下一条薄毯,触手居然微微生温。他看了眼小满,小内侍忙心虚地垂下头。

皇帝也没揭破,他低叹了一声,将毯子仍旧盖回她身上。

又批了几本折子,皇后伸着懒腰从屏风里绕出来,眉开眼笑地凑过来。

不等她开口,皇帝淡淡吩咐了一句:“磨墨。”头也没抬,继续往下写批语。

皇后一愣:“啊?”

黄玉双手捧上朱砂墨块:“殿下。”

皇后顿时泄了气,闷闷地应了一声,认命地开始磨起墨来。

窗外的烈日异常暴烈,但得益于墙内的循环水道,殿里安静而凉爽,皇后老老实实磨着朱砂,不时偷看一下皇帝的脸色,连偷个懒都不敢,眼看瓷砚都满了,黄玉忙在旁边悄悄使眼色,挤眉弄眼了半晌,她才恍然察觉,忙停了手,将朱砂墨块放在旁边,揉了揉发酸的手指和手腕。

皇帝依旧低眉看着奏折,连看都没看过来一眼。皇后眼巴巴地瞥了瞥他,一脸失落地继续捏肩膀,大约是心里不高兴,手上动作大了些,不小心碰倒了一叠折子。黄玉忙过来帮着捡,其中一封折子恰落在皇后脚下,因摊开了一半,上面的字正好看得清楚,因其中有文贤太子的字样,正是时下要事,她便多看了一眼。

“……号墓为陵?”这几个字都认识,但合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她就不懂了,便压着嗓子问黄玉“什么叫号墓为陵?”

黄玉也压低声音回道:“文贤太子要追封为帝,因当初下葬时是以太子等级,便有朝臣上奏建议改葬,以皇帝等级修陵迁葬。改墓为陵。”寻常人的墓叫墓,皇帝的墓则称之为陵,以示伟大尊贵如山岳一般,故而帝王驾崩也称为山陵崩。

皇后了然地点了点头,又问:“若我不曾记错,文贤太子当初是陪葬于先帝齐陵的?”

“正是。”

她心中一动,问道:“我隐约记得,齐陵是先帝即位后就开始了选址的。这帝陵,都要修得很早吗?”

古往今来多的是身前修陵的皇者,寿陵之事倒也算不上忌讳。黄玉便回道:“有早有晚,并不相同。”

皇后将声音压得更低:“先帝已经葬入齐陵,而太后建在。若他日太后千秋之后,又该如何呢?”

“你问这做什么?”旁边突然传来皇帝微冷的声音,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出了声。

黄玉忙站起身,后退了两步。

没了搭腔的人,皇后只好也站起来:“随便问一问。”

“先帝既已入葬,卑不动尊,太后自是在附近另起墓祔葬。”

“若卑先于尊呢?又有什么先例?”

“若卑先于尊,则同茔合葬。”

皇后了然地点了点头,淡淡笑道:“原来如此。”

皇帝看着她,忍了又忍,终于还是皱眉道:“先人之事,何其肃穆。为何要发笑?”

“我有笑吗?”皇后讪讪地摸摸脸,果然唇角微翘,连遮掩都遮掩不住。

这么明显的掩耳盗铃,皇帝淡淡扫了她一眼,仍旧低头去看折子。

气氛比之前更差了几分。

皇后忙收了笑容,小心翼翼地凑了上去:“皇上。”

没有回应。

她想了想:“相公。”

还是没有回应。

她再凑近些:“临深。”

皇帝笔尖一顿,圆圆一点朱墨滴在了折子上,晕开一抹朱红痕迹,他移开些许,继续写下去:“何事?”

“帝后若同茔而葬,是如何一个葬法?”

“主墓室内同一棺床之上,分主次放置棺椁。”皇帝心中生疑,“你今日为何对这些如此感兴趣?”完全不像是要来赔礼道歉哄人的。

她干笑了两声,挨着他坐下,凑近了问:“有无可能同棺而葬呢?”

这人大大咧咧往龙椅上坐,黄玉已经见怪不怪,反而第一反应是去看殿门,见门关得好好的,这一幕不会被外人看见,他彻底放了心,悄悄再退了两步。

“同棺?此事并无先例,不合规矩。”皇帝并未多想,直接拒绝了。但他有些于心不忍,又道,“他日帝陵之内也只有你我二人,何必计较这么多。”

皇后还不死心,将脸贴在他肩上:“横竖你千秋万岁以后眼睛一闭什么也不知道,也看不见身边躺着一具白骨,怎么就不行了?大不了合葬棺不用修太大,我委屈一点,侧着睡也是可以的。若实在不行,将我的骨头堆成一堆,打个包袱放在你身边,如何?”

她越说越奇怪,将多年之后的事说得好像明日就要发生一样,棺椁白骨的场景描述得诡异且渗人,话里话外都透着不祥。

“够了。”皇帝心里憋着一股怒气,打断了她的话,“青春正盛,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做什么?朕的陵寝二十年后再修,你若有什么要求,那时候再来说。前朝事忙,皇后先回紫宸殿去。”

明明是来示好的,结果又闹得更僵了,还被对方直白地下了逐客令,太阳还未下山,外头还热着,就被轰出了太极殿。

黄玉亲自将皇后送上凤辇,看着人走远了才回来。

皇帝有些心神不安,看着折子上方才掉落的那滴朱砂墨,宛如一点朱红的血迹,他隐隐有些明白自己不安的源头,只是不敢深想下去。

“黄玉。”

黄玉忙应道:“回皇上,殿下已经登辇回殿了,凤辇里也放了冰盆消暑。”

皇帝摇了摇头,问:“太医院给皇后诊平安脉,是如何说的?”

“院判和几位老太医都说,殿下身体并无异样,只有些小症候,吃药慢慢调理就好了。”他之前就曾屡屡过问此事,黄玉自然早有准备。

“当真无碍?”皇帝再次生了怀疑,追问了一句,“那当日到底为何会有那番说辞?”

黄玉犹豫了一番,道:“小的听闻,后妃中人想引得圣人注目,有时便会用病痛做说辞。”其实以皇后的品性,他不觉得她会做出假病以争宠的事。但事前事后结合来看,此事之前帝后之间相敬如宾,并不亲近,但因为这件事,皇帝对她心生怜悯,开始加深接触,两人才逐渐亲密起来。单纯只看表面,因那番重病之说,皇后便得到了她能得到的一切,完全是一个成功获宠的最佳例子。前后境遇转变之大,称得上前所未见,即便黄玉信得过她的人品,却也不得不多想一想。

“若真是如此,那如今可算遂了她的心愿?”

黄玉毫不怀疑地点头:“圣上无所不予,自然是遂了。”

皇帝长长叹了口气,将折子叠回去放到一边:“如此便好。”

皇后在太极殿里还是个逆来顺受的小可怜,回到紫宸殿,下辇轿的时候却黑着一张脸,气势汹汹地往上冲,瞬间变成了母老虎,人人望而生畏,全都避在一旁,她一阵风似的卷进殿,在屋子里困兽一样团团乱转,又气又急却完全使不上劲,简直想嗷嗷大叫两声。

随侍们看得心惊肉跳,都去问跟随的阿寅,但她也是一脸不解,一问三不知,只知道皇后在殿内还睡了一觉,皇帝议事中途还进来给她盖了薄毯,根本不像生气记仇的样子,之后阿寅就被小满拉出去喝冰糖绿豆汤解暑,贪凉快多喝了两碗,结果皇后就莫名其妙出了殿。

阿未气得狠狠在她额头戳了一下:“你如今除了操练射箭肯用心,在正经事上就越来越贪吃心大,简直和小鹊共用一个脑子了。”阿乙去了内侍省,这些人里唯有她能拿主意,她想了一番,虽然自己很想上前去,但最后还是推了小鹊一把,“想必有什么烦心事,殿下最疼你,你去问问吧,替她排解排解。”

小鹊听话地跑了进去。皇后已经转累了,大刀金马坐在了软塌上,手死死捏着拳,胸脯剧烈起伏,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的虚空,一幅随时准备起身和人干架的样子。

她舔了舔嘴唇:“殿下,你这是想揍谁?”

“其他棺材里的女人。”

小鹊一愣:“啊?!”她一脸毛骨悚然地摸了摸手臂,害怕地四下瞟了瞟,“哪里有棺材和女人?有几个?”

皇后呼吸一窒,顿时就泄了气,她滑坐到脚踏上,抱住双膝,方才的怒气的生气瞬间全都消失,脸上只剩一片死气沉沉,自嘲地笑了笑:“我连有几个都不知道,又如何去揍。”

小鹊听她胡言乱语的吓人,立刻就慌了,忙扑过来:“殿下,你还好吧?是不是发烧了说胡话?今天的药你明明都喝完了呀。”

皇后摇头道:“我很好,没有发烧。”小鹊不信,反复试了额温,皇后因体内热毒,身体总比别人略热一些,但还算不上烫,应是没有烧。小鹊想了想,跑到旁边倒了一盏凉茶过来。

“小鹊。”皇后接过茶,却没有喝,“你娘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我娘笑起来很好看,手很暖,做的饭菜很好吃。”

皇后喝了一口,道:“我娘在我两三岁时就病故了,我连她长什么样都不记得。”

“两三年的印记,对漫长一生来说何其短暂。连骨肉至亲都是如此,何况夫妻。”她喃喃道。

“殿下,你在说什么?”小鹊没听清。

皇后狠狠一口气把凉茶都灌了下去,还嫌不够,干脆爬起来走到桌边,直接捧了壶大口大口地喝,直到一壶凉茶都下了胃,那股邪火才勉强压了下去。

“妈的。”她难得骂了一句粗口,“小爷竟然也有娘们唧唧妒火难消的一天,真他娘妒忌得心口发疼,只要想到以后有女人会碰他,死了也会躺在我和他身边,就恨不得一个个把她们每寸骨头都掐断,再挂起来当箭靶子射满洞。”说着,手上无意识一紧,“咔嚓嚓”瓷壶四分五裂,坠落下来,她手上还残留了一块小碎片,手指狠狠一碾,瓷片碎成齑粉,簌簌落下。

“嫌我不肯嫉妒?心里不在意你?”皇后看着指尖残留的粉末,笑容森冷而残忍,“朱临深,你不会想见到我这副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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