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成一团的黄金事物摆在宽大的紫檀木桌上,原本铺了满桌的奏折和纸笔都挪开了,特地空出一大片地方来放它。
比之宫中首饰的赤金宝色,它略显青黄,明显成色一般,尾端连着一段金丝细链,坠着小巧的金铃铛,与宫中精致匠气一比,工艺也不算上佳,但胜在造型简单轻盈,偏显出几分灵动可爱。
“何处发现的?”皇帝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道。
“长乐坊的小河边。”林远回道,出于职责,他略一犹豫,还是补充了一句,“也属于当日傩仪和围观人群途经之所。簪头的半截铃铛不知所踪,卑职和手下在附近河边搜索了一番,并无所获。多半是被水冲走了。”
“确定是同一支?”
黄玉忙道:“小的今早知悉后命人去问过,那卖主老夫妇已经确认是昨夜皇上买的那支。”
皇帝将那不成形的金团举起细看,这簪子虽细却是实心,又掺杂了其他金属,比柔软的纯金要坚硬许多,普通人的力气根本不足以将它扭曲成如此模样,尾端的铃铛也被撕扯捏瘪了,可见毁簪之人当时的情绪异常激烈。
这金簪分量不轻,价亦不低,若是窃贼所盗或寻常人拾得,自是顺手转卖或者自己贪下,何必弄成如此模样,还扔进河里,根本得不偿失。
会是谁将这金簪从皇后发间取下,扔进河里?又能是谁呢?
皇帝眸色略沉,看了林远一眼,突然问:“你的功夫,比之皇后如何?”
满宫的羽林卫里,也只有林远当日曾实打实和皇后交过手,他心中略作比较,如实道:“若论近身功夫当在五五之间,但箭术上殿下远胜于我。”
“要怎样的人才能不被察觉取得你头上之物?”
林远心中一突,道:“头乃要害之首,习武之人下意识最警惕保护之处。若是平日里,有什么异动定能够及时察觉,不会被人得逞。但若在人群嘈杂拥挤之处,可能……”他也不能肯定,“可能是手法娴熟的惯偷,或者功夫胜于我之人能得手。也有可能那物件自己掉落,故而没有发现。”
皇帝越想越觉得事情有异,隐隐有种不大愉快的预感,他不愿再细思下去,随手将那东西甩回了桌上,金团咚一声落在桌面,弹了两下,滑到了桌角。
“朕知道了。你先退下。”他淡淡道,“你们昨夜辛苦,回去领了赏,歇两日再来当值。”
待林远退下,他便取了一本奏折摊开。
黄玉看了眼那团簪子,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低声问:“这簪子……”
“已是无用,扔了吧。”皇帝头也未抬,随口道。
黄玉只好将那东西收进袖子里,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一出门,却见林远还杵在那里,便问:“林将军可还有事?”
林远看了眼殿门,道:“其实方才还有一件事没来得及禀报。殿下昨夜所射的那一箭,的确将那孩子救了,不曾损伤分毫。但有人将孩子又挂回了檐角,还将白羽箭也取走了。那孩童后来落了水,救起后便不大好,高烧一夜,今早已夭折了。”
黄玉皱起眉:“可查出那人是谁了么?”
不知为何,林远脑中闪过了薛定倾冷漠而过的脸,和他袖上那一点如箭尖般锋锐的光芒,但最后,还是摇头道:“不曾。只听说是个男子,与那孩童之母一番口角后动了怒,一怒之下便如此了。”
黄玉叹了口气:“既是私怨,此事就由府衙去管吧,你们不必再理。殿下一番好心却还是落这么个结果,多半心里会不畅,此事还是不要告诉两位贵人的好。”
林远点头:“黄内侍所言极是。”
将事情禀报完毕,林远便回值房交差,却在门廊下遇见一人,那人一身宫人夏衫,不施粉黛,头上插了两朵红色绒花,连根簪子都没有,此刻正抱了个小包袱,翘着二郎腿坐在那里,旁边围了一众羽林卫,个个都兴致勃勃,有几个还殷勤地帮她打扇,给她递茶,却不是因她姿色动人,而是热切于她正在说的话。
“不是我吹,我们殿下的箭术,那可是得了方老将军的真传……”阿未一幅得意洋洋的模样,正说得口若悬河。
“都聚在这里,不用当值了?”林远眉头一沉。
众羽林卫见他来了,怕吃罚,忙一哄而散。
阿未早已说得口干舌燥,趁机将水咕咚咕咚全喝了,方跳了起来,笑着将包袱塞给他:“林侍卫,谢礼。”
包袱鼓鼓囊囊,有棱有角。
“……粽子?”
“正是。都是御膳房做的,每只粽子由数种奇珍异味调成的馅料,数量不多,贵人们才有呢,殿下将她的份例赏了一半给我们,我们几个商量了,全都拿来做谢礼。多谢你肯通融允许我们去赛龙舟。虽然端午已经过了,你也莫要嫌弃。”
林远没有推辞,接下了这份礼,见她欢喜得脸颊泛红,不施粉黛也是粉面桃腮,他心中一动,虽不善言辞,也笑问道:“你们昨夜获胜,殿下可有嘉奖?”
阿未大大叹了口气:“别提了。今早殿下埋怨我们去赛龙舟不带她,罚我们每人多跑了十圈,我到现在还腿抖呢。”虽然叹气,但她脸上却还是笑意满满,并没有半分真正的难过。这个当初在雨夜里躲在墙角哭泣的女孩子,如今像一朵夏日里怒放的花,自信又开朗,迸发出蓬勃的生命力。看得林远心中忧虑暂消,也跟着微笑起来。
不知怎的,两人竟然谈得颇为相投,东拉西扯许多话,阿未喝了两杯水,还吃了一块西瓜,反复拜托了林远日后再有出宫的有趣安排一定要提前知会自己,得到承诺后才开开心心地走了。
回到紫宸殿,内侍监的刘大监刚刚离开,阿乙也一道走了。皇后似乎不大开心,她嫌椅子硬,没骨头一样又伏回了软塌,阿寅坐在旁边给她揉腰,小鹊捧着日常的补药正在劝她喝。
阿未嘻嘻一笑,正要开口,忽然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陈玉儿满头大汗跑了进来。阿未奇道:“玉儿你不是在太医院里学炮制药材么?怎么……”
陈玉儿顾不得回答,扑上去跪在了榻边,拉着皇后的裙摆哭道:“殿下救我……”
皇后立刻坐了起来:“怎么了?”
陈玉儿眼圈通红,珠泪滚滚而下:“方才我在太医院里,突然来了两个姑母身边的人,说姑母要见我,将我带去了福寿宫……”她咬住唇,似乎难以启齿。
“陈太妃早就不管你了,怎么突然要见你?”皇后皱眉,“上次那药钗之事,她坑你坑得不浅,好容易事后安生了几日。莫不是时过境迁,又将前事忘了?”
陈玉儿本就胆小羞怯,跟在皇后身边才好了些许,一遇事就又打回了原型,只知道低头哭泣,那事在舌尖滚了几遍,眼看时间紧迫耽误不得,才终于一咬唇,吐口道:“我去福寿宫见了姑母,姑母说,她说。”她哽咽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有如蚊蝇,“她说乐安县公向太皇太后提亲,要娶我。”
实在太低,旁人都听不分明,唯独皇后听清了,她疑惑地看了看陈玉儿,道:“县公身份尊贵,说来也是一桩美事。你……”
陈玉儿猛然抬头,双手揪紧她的衣摆,分明想说什么,却又没法说出口,只能连连摇头:“不,殿下,我不……”
这时,外头有内侍传话:“殿下,福寿宫有人求见。”
一听这话,陈玉儿有如受了惊吓的兔子,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她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着皇后的裙摆,浑身都在颤抖,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满眼绝望,默默流泪。
皇后忙俯身拍了拍她的背,柔声宽慰道:“别担心,有我呢。阿寅扶她到屏风后头去,我来应付这些人。”
来人是两个嬷嬷,行礼请安后,先是不屑地斜睨了阿未一眼,才道:“皇后娘娘,玉儿表姑娘这些日子一直在娘娘这里做客,论理也该回家了,但她似乎舍不得殿下,悄悄溜了出来,故而太妃命我们来接她回去。”
“她今日有些不适,许是中暑了,不适宜挪动。等过几日好些了再说吧。”皇后微微一笑。
那嬷嬷早有准备:“实话告诉娘娘,此事乃是太皇太后娘娘的意思,此刻太妃娘娘已经赶去了长信殿,命我等速领表姑娘同去,所以这番就是抬也要把她抬过去。娘娘若想言语一二,不妨去了再说,若您执意阻挠不许,那便是故意给太妃为难,更不给长信殿和宗室们脸面!”
皇后笑容淡了下去,她看了眼外头犹显炽烈的阳光,命道:“备辇。”
长信殿门前的海棠已经落尽,青绿的树叶郁郁葱葱,早看不出当日繁花锦绣的美景了。
虽已是卯时,因夏日昼长,此刻仍是十分晒热,一路坐在辇轿里也不免有些气血翻腾,颇感不适,手边备的一碗冰水已经不见冰块,只余凉意,皇后一口饮干,冰得发辣的水一路从喉咙下到胃里,终于将那翻腾之感压了下去。
踏入内殿时,一脸笑容的太妃正在对太皇太后嘘寒问暖,她一扫往日沮丧,容光焕发,目光扫向皇后时,便板起了脸,依稀恢复了几分从前的傲然。
反倒是太皇太后,瘦削了许多,脸色也算不得好,目光里尽是疲惫。这段日子每每清晨或傍晚来请安,她都推说天热不想见人,便只在门外尽礼数,却不知彼涨此消,内中变了这许多。
行礼后,太皇太后指着一旁圆凳让她入座:“今日太妃和咱们家有件喜事,皇后既然来了,也跟着同喜吧。”
皇后微笑:“不知是什么事?”
太妃一脸得色,抢着道:“自然是大喜事。——梁王府的乐安殿下,想娶我家玉儿,这亲上加亲的美事,岂不是大喜事么!”乐安县公按理只是个县公,连郡王都不是,压根称不上殿下,但太妃刻意示好,便故意这么说了。
但即便如此谄媚,当她提到“亲上加亲”的时候,太皇太后的眉头仍微微皱了皱,端起茶,饮了一口。
皇后做恍然状:“原来是这么桩喜事。可是……”她眉头一皱,很为难,“可是我极为喜爱玉儿这姑娘,留在身边是预备日后给个好前程的。恐怕不好让她嫁人。”
太妃哪里肯信:“甚么好前程?!你若肯让她封妃早就封了,安能等到今日?她堂堂一个皇帝嫡亲的姨表妹,日日跟在你身边做丫头,你还嫌不够?!要作践我陈家人到几时?”她自觉攀上了梁王府做亲,日后便与太皇太后更亲近,定能扳回颓势,压皇后一头,便打定主意要让皇后难看,好打击如今过于嚣张的气焰,顺带向太皇太后表表忠心,“你如今日日霸占我皇儿,一个妒字天下皆知。皇帝青春正盛,后宫里却只有一个皇后,连半个妃子都没有,看着像什么样子?!亏你还有这脸皮来阻挠别人的好事!”
“这是朕自己的主意,与皇后何干?”
皇帝面沉如水迈进门,对主次两位上的人行礼。回头看向皇后,微微凝眉:“怎么脸这么红?”他伸手抚上去,“如此烫,可是发烧了?”
皇帝一向含蓄内敛,如此行为发生在他身上,当真是十分出格的亲昵了,太妃气一滞,纵然有满肚子埋怨,也不好连儿子一道骂,只得悻悻地闭了口,十分不忿地瞪了一眼皇后。
皇后拉下他的手:“无妨,只是路上太热了。这殿内凉快,很快就会好的。”她扫一眼殿门,见小鹊站在那里冲她比手势,便明了是这丫头怕她吃亏,就去搬了救兵。她暗觉无奈,果然温柔乡是英雄冢,这才多久,连小鹊都开始怀疑她的战力了。
太皇太后哪里看不出他此举是什么意思,她轻嘲一笑,道:“皇帝坐吧。这殿里无人要与你媳妇为难。乃是有一件喜事,才请了她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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