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一番嚷嚷,引得周围众人全望了过来。偏他自己酒醉得厉害,半点不曾察觉身周异样,还在嘟嘟囔囔。宫里的大事,到底纸包不住火,会有些许流传入民间。但口耳相传之下,难免面目全非。
同桌之人尴尬地笑了笑,忙斥道:“胡咧咧什么呢,谁说世子不好了?灌多了黄汤,尽在这里胡说八道。”
这一桌七八个人,皆是书生装扮,衣饰朴素,多半是普通人家出身,趁着端午节来此小聚。
“谁胡说八道?!”那醉酒书生迷糊中听岔了,以为同伴是在反驳自己,便怒道,“世子常折节下交,赈济寒门,这满京的书院书肆都是天价,唯有他名下书院束脩极少,各家书肆也都十分优惠。京城之内的贫寒学子有谁不曾受过他恩惠?梁王殿下更是功勋卓著,父子二人尚武崇文,又有孝名。你敢说他们不好!”
小二远远看了他们一眼,因如今言论尚算宽松,只要不太出格,市井之间不禁议国事。所以他并未过来劝止。
同伴见他越说越来劲,怕招惹是非,忙敷衍道:“是,你说得都对,快饮一杯顺顺气。”
黄玉却听出几分不对劲,出声道:“今上登基后,为鼓励向学,对京城、各道府的官办书院都拨了银子,专用于减免各贫寒学子的费用。书肆也都额外减了税费。怎的你们却还说各处费用甚高?”
旁边有人听得发笑:“这位小哥怕是活在梦里,你说的这些我一桩都不曾听说过。这两年因新帝上位,书纸之类税赋都涨了,纸贵书更贵,若不是有世子名下这些书局,我们怕是连书都读不起了。”
“正是。”旁边有人点头道,“我等出身寻常,囊中黄白之物有限,书本之上耗资巨费,实在是吃力。有人与我们方便,自当铭记于心。”
“定是世子声望太高,有人嫉妒在心,设下圈套暗害于他。”人群中自然少不得好事者,将话题又引向了之前的绯色传闻。
“或许是那家小姐爱慕世子,亲近不成才出言诬陷。岂不闻世子多年只有一个妻子,以他的身份地位要多少美人没有。既然连一个妾室都不曾出现,定是自身品性高洁。清者自清,又怎会被这点小谣言害倒?!”
“真金不怕火炼,谁对咱们好,谁对咱们不好,大家都是明眼人,自然都看在眼里。”话题的走势开始变得奇怪。也不知是谁在故意含沙射影,黄玉举目四望,但方才说话之人隐在人群中,并不曾分辨出来。
“哼!”有那愤世嫉俗些的忍不住道,“官学昂贵,书纸税涨,也不知是财税上哪里短少了,非要从我们这些读书人手里补足。听说今年江南洪灾泛滥,各处受灾极重,处处都需用钱,若真是用于民生也就罢了,偏这种时候,椒房殿却还在大兴土木。”他欲言又止,摇了摇头。
小满鼓着腮帮子反驳道:“椒房殿乃是皇上动用私库所修,不曾用国库一钱银子。你这话是颠倒是非。”
“我却不懂什么私库国库,普天之下莫为王土,不都是皇帝家的银子么?”
小满气极,还要再说,皇帝微微抬手止住了。
“下人无知。各位见笑了。”他淡淡道,“各位寒窗苦读都是为了一朝高中。听闻今年秋闱恩科,今上有意废勋贵官宦之家的保留名额,无论朱门寒府,取人皆一视同仁。如今已是五月,不过三个月后就要秋闱,明春则是春闱,只有不足一年光阴,诸位还需加紧苦读,好金榜题名。”
众人都惊了。
“阁下所言当真?!”之前才摇头叹息过的那人颤声问道,又觉得不可信,“定是说笑。多年陈规,怎可能一朝更改。”
“既然是恩科,要推行恩典,有何不可能。”皇帝道,“我与萧丞相公子是旧识,丞相府传出的消息岂会有假。端午之后就会正式公之于众。你若不信,几天之后自然见分晓。”
众人目光全落在他身上,见他也是一身士子襕衫,行止之间尊贵从容,多半是高门之家的公子。从他口中说出的话,更添了可信。
一时间,诸人都激动起来。
“自本朝建国,官宦之家便一直有此特权,若当真能公允取士,那便是大幸。”
“你我多年寒窗,不就是为了这一考么。”
“今上登基不过两年,便能有如此魄力,实乃大乾之幸。”
……
方才还含蓄对紫宸殿表示不满的人群纷纷都转了口风,一致对帝王歌功颂德起来,之前才被称赞的梁王世子再无人提起。有那心急的索性丢下饭钱,匆匆回家继续苦读去了。
不过片刻,原本满座的大堂便空了许多。
那借座的公子脸上泛起笑意,徐徐摇头。
皇帝看了他一眼:“足下何故发笑?”
“我是笑这些读书人。”他唇边泛起几分嘲讽,“竹尚有节,人却无节。似蒲柳一般随风摇曳。不过空读了几本书,就敢夸夸其谈,指点江山。靠这些人治天下,怨不得大乾如此文弱。”
周围随驾几人的脸色顿时都变了。黄玉脱口而出道:“听阁下此言,乃是推崇武力了?”
“武力有何不好?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强者自当为尊,弱者就该臣服。似他们这等无用之人,根本不该有说话的资格。”他轻轻摇晃着手中茶盏,似乎只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位公子看似文弱清贵,性情却如此霸道狂妄,果然人不可貌相。
皇帝依然静坐,不曾开口。
那公子笑道:“不知这位兄台如何看?”
对方语调中多了几丝挑衅意味,皇帝慢条斯理给自己添了八分满的茶水,饮了一口,方道:“足下方才说,大乾文弱,又推崇强者为尊。不知在你眼中,大乾与北蛮,孰强孰弱?”
那公子瞳孔陡然一缩,羽林卫齐齐一凛,手按在了剑柄上。他却又微微一笑,自行化解了紧张气氛:“大乾举国人口数千万,而北蛮所有部族之和也不过三四百万,人数如此悬殊,但攻守之势却百年未曾变过,大乾边关畏惧北蛮犹如羔羊畏惧豺狼。孰强孰弱,兄台自己难道分辨不出?”
皇帝将茶盏放回桌上,亦微微笑道:“弱羊之肉,强狼之食。若计一时长短,自然各有说法。但天下之道,岂有羔羊长居富足锦绣之地,而豺狼远避于苦寒荒僻之所的道理?百年亦未曾变,孰狼孰羊,恐怕足下一叶障目,难以看清。”
那公子的随从是几个粗壮大汉,头发蓬乱,低着头一动不动,似乎并未明白话中意思,但公子本人显然是听懂了,他脸上笑容渐消,眸中数道情绪变幻,末了,缓缓起身道:“究竟你我所言谁才是对的,恐怕要日后才能见分晓了。夜色已深,不便搅扰,多谢兄台款待,告辞。”
这个奇怪的公子的身影刚消失在门外,门边就探进一个脑袋左右胡乱张望,一眼看见皇帝,立刻欢天喜地地奔了进来。
皇帝原本紧绷的身体顿时一松,却故意皱眉责备:“乱跑到哪里去了?!竟到现在才来。”
皇后讪笑道:“被人流挤远了,好不容易才摸回来的。”她从身后拽出一个小姑娘,试着用侄女转移话题,“阿瑶,快叫姑父。定要管他讨份大大的见面礼。”
方瑶仰着脑袋眨巴眨巴眼,咬了咬嘴唇,没吭声。
皇帝瞧瞧她,又看看皇后,姑侄两竟有七八分相似,这小女娃活脱脱一个缩小版的皇后,他心里立时生出几分喜爱之情,笑道:“就叫姑父吧。”
方瑶这才依言喊了一句。
皇后低头摸摸她脑袋,鼓励道:“快讨见面礼呀!”她这一低头,皇帝立刻发现了异样。
“你的铃铛簪子呢?”
“不是在头上插着吗?”皇后一怔,不解地往头上摸去,触手居然是花瓣的柔嫩,顺势拔下来一看,竟是一支开得正艳的石榴花,而那支原本叮当作响的簪子全没了踪迹。
竟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用石榴花换了她的铃铛簪,皇后心中悚然一惊,仔细回想一番,却完全记不起铃铛声是何时没有的,因为从始至终根本不曾察觉到丝毫异样。
“怎么了?”皇帝见她脸色突然发白,忙问道,“可是有何不妥?”
“没有。”皇后不欲多生枝节,忙笑道,“我才想起来是不小心在人群中挤掉了,所以顺手在路边摘了一朵花簪在头上。弄丢了你送的簪子,便将这花赔给你吧。”
皇帝释然一笑,将那支花重新插了回去:“石榴多子,你若要用这个陪我,自然甚好。”
萧慈俭缓步走在街道上,回首看了眼望星楼的方向,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主人,你笑什么?”旁边的侍卫问道。
“今晚收获倒是不错。”他从腰后抽出扇子,悠悠摇了两下,“这大乾的皇帝,与他父亲叔父都不相同。”
他低头轻抚扇面,慢慢将它合拢:“而且,居然还遇见了一个故人。真是意外之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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