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忙问:“这是做什么?”
“把这个琴撬下来。”皇后凑在墙上仔细研究,“你亲手做的东西,挂在墙上太可惜了。纵然要挂,也该挂在我屋里才合适。”
琴头和琴尾处各有两根竹钉,将整床琴牢牢钉在墙壁上。竹钉整支没入琴里,严丝合缝,根本无法拔出,只能用烛台的尖端试着将琴连钉子一起撬出来。没有趁手的工具,的确是个麻烦活计,好在她暗运内劲,手上巧劲一使,没花多久时间倒也大功告成。
琴从竹墙上脱落下来,落入她双臂之中。因是整块长木料斫成,倒也颇有几分重量,乌黑修长的琴身上,十三颗银白徽点间错分布,或聚或散,宛如夜空星子。
“完好无损。”皇后将竹钉尾端掐断,得意地抱着琴回到琴桌前,“我还是头一次抱着一条琴。”
皇帝目光沉沉看着琴,低声道:“该说一床或是一张,不能用条来形容。”
他情绪仍旧不高,并没有见到自己昔日旧物的欢喜之情,皇后有些不解,但还是努力想活跃气氛:“原来如此。”她摸一摸琴身,手指轻勾琴弦,嗡一声,声音徐徐荡开,在安静的雨夜,显得格外低沉旷远。
“咦?”皇后十分惊奇,“还挺好听的。”她微屈手指,又拨了拨,嗡嗡咚咚的声音胡乱响起来,活像一群人在活蹦乱跳地弹棉花。皇帝唇角抽动,忍不住伸手按住了弦,嘈杂混乱的琴音戛然而止,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这是乱弹琴。而且,琴放反了。”
“啊?”暴露了自己是个琴盲的皇后干笑了两声,“我只熟悉弓弦,琴弦还是头一次摸,所以一窍不通。”她眨了眨眼,“你既然连斫琴都会,想必是个中高手。横竖一时走不了,雨夜无趣,不如教一教我?”
皇帝沉默片刻,似乎在犹豫,皇后便拽住他的衣袖左右摇了摇。门外雨势越发急促,显然一时半会无法离开此地,他轻叹一声:“好吧。”
皇后欢呼一声,爬起来坐到了他身边,盘好腿,将琴端正放在腿上,一幅虚心求学的模样。
“琴长三尺六寸六分,象征一年三百六十六日,上圆润底有棱角,象征天圆地方,上有十三徽点标记音位,象征一年十二个月以及一个闰月。”
“伏羲造琴,初为一弦,虞舜改为五弦,象征金木水火土。后来周文王添一弦,武王伐纣又添一弦,称文武七弦,流传至今。”
他声音微沉,将许多前因娓娓道来,显然对这些掌故早已了然于心。
“这小小一床琴,原来还有如此多的讲究?”皇后叹为观止。
“集千年风雅于一身,岂是寻常。”
“千年风雅……”皇后慢慢咀嚼着这四个字,看一看膝头的琴,又看一看身边的人,她心中一动,将琴推到他膝上,“那你奏一曲,我听一听到底是怎么个风雅法。”
皇帝身体僵了一下,呼吸似乎也窒了一瞬,他缓缓垂下眸看向腿上放着的琴。琴身乌黑如夜,徽点闪烁如星,七根白色丝弦横于琴面之上,宛如流星划过天际的纹路。
“这床琴音色寻常,算不上好。”他胸口发闷,声音也变得干涩。
风雨不止,灯光也一直摇曳,皇后并未察觉到他的异样,拍着桌子兴致勃勃道:“来一曲,来一曲嘛。”
皇帝不愿扫她的兴,松开紧握成拳的手,勾弦试了试音。这琴久被悬于墙上,虽然被内侍们悉心保养,但音已是不准,调了好一番,才将弦音校准。
门外的风渐渐小了,烛光柔柔将竹屋内室镀上一层浅橘色,仿佛发黄的纸页。
他轻抚琴身,左手按弦,右手轻抹,一阵滑音散开,似是错杂之音,却如破天之声,让人心中一凛,下意识庄重起来。
琴弦微颤,余音不绝,好一会儿,直到琴弦归于平静,余音终消,皇帝手微动,琴声再度响起。
窗外风雨淅沥,一盏孤灯下,年轻俊秀的男子盘膝而坐,他一袭素衣,神情微凝,修长的手指从容拂过丝弦,泠泠的琴音如波纹般在空中荡开,风雅淡然,千年如故。果然是千年风雅,皇后双手托腮,看得入了迷。
琴音宛转,似柔实刚,听着陌生,却似乎有些耳熟。
她为数不多的听琴经历里,的确曾听父亲的一位幕僚弹过此曲,当时天高云淡,马啸鹰鸣,他在军营旗杆下信手一曲,军旗猎猎,曲调铮铮,他弹得快而疾,曲中全然一幅踌躇满志,慷慨激昂的豪情。
而如今皇帝这一曲,节奏悠长,低缓而沉静,带出了几分哀伤的基调,初时声音低微,渐渐大了起来,似在叙述前情,从前的理想和信念是那么温柔美好,年轻的心执着而热烈地相信着,但是世事无情,将这颗心摔在案板上肆意摧残磋磨,终究千疮百孔,面目全非。满腹的委屈,激烈而不甘的呐喊,却根本无法对人诉说,万般无奈只能压在心底,被时光所吞没,沧桑而悲凉。
这些难以言说、却又始终无法遗忘的过往,终化为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的一曲宫商,在这个雨夜低沉和缓地道来。
最后一音缓缓散开,余音绵长,回响在安静的竹屋内,最终散入雨夜,化入万物之中。他双手按在弦上,琴弦颤音戛然而止,已是曲终。
皇帝长吁一口气,他全身无意识中绷得极紧,这一曲弹得身心俱疲,但是那些许久以来积在心底的阴郁却似乎散了些许,不再那么沉重。
抬头一看,却是一愣。原来皇后抱膝蜷在一边,脸上全是泪光,默默无声地不知流了多久的泪。
“怎么了?”皇帝一惊,忙挪开琴,伸手给她擦泪。
皇后松开手,猛地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
“是不是想到什么伤心事了?”皇帝搂住她,柔声问道。
皇后往他怀里钻了钻,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突然没头没尾说了一句:“……我……我有一个二哥。”
方家次子亡于战场,死得凄惨,这件事大乾人尽皆知。皇帝轻轻应了一声。
“……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文武双全,从小就对打仗极有天赋,是爹爹最得意的孩子。他教我读书写字,教我学武。凡是我想做的,他都支持,从来不会因为我是女孩就觉得我的想法有什么不对。爹爹不同意我习武,他就偷偷教,连家传弓法也传授给了我。我闯了祸,他就给我背锅,我被欺负了,他就跟我一起给人套麻袋。”说到这里,她吸了吸鼻子,笑了出来。
“原来你从前就这样顽皮。”皇帝也微微一笑。
“可是他死了。”皇后又哽咽了,“人人都说以他的天资将来必定是一代名将,但他还那么年轻,还没有成为名将,就死了。身首异处,连全尸都没有。”
“我救不了他,也报不了仇。”
皇帝沉默着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而我曾经跟他说过的那些想法和愿望,最后也全都失败了。”
“我什么都没有做到,我什么都做不到……”她呜呜地哭了出来。
“别哭了。”皇帝心如刀绞,安抚道,“以后一切都会好的。”
“你还有我。”顿了片刻,他仿佛承诺一般,郑重地,一字一字低声道,“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
夜半,皇帝从睡梦中惊醒,睁开眼的那一瞬,眼前一片黑暗,他心中大惊,后背发凉,挣扎着要起身,但双手却动弹不得,半边身体沉沉压着什么,有浅浅的呼吸拂过脖颈,他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松了一口气,绷紧到极致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试着将手往回抽。
皇后睡梦中轻嗯了一声,手却抓得更紧了。这两日伤口愈合加快,皇后担心他夜里挠伤,又不舍得真的绑住双手,便每夜抓着他的手睡觉,连在睡梦中都尽职尽责地不松开。
皇帝心中阴霾顿时一散,他在她发顶亲了亲,眼底万般柔情,化作了低眉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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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子原型是卧龙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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