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力所能及的事,皇后一向喜欢自己动手,所以晨起梳妆时根本用不上许多人,通常只有一两个从旁协助,她们几个便排好班按轮次来。但今日这帮小姑娘却整整齐齐一把小葱似的全都到了。或是捧着水盆,或是提着水壶,小鹊的手才挨过打,其他人不让她拿东西,她便装模作样捏着一块不合时宜的抹布,再加上一个捧着花瓶来凑数的陈玉儿,十足的逗人笑。
皇后微仰着脸让阿乙给她画眉,想了想,又道:“面上施一些胭脂吧,口脂也要。”
“噗嗤。”小鹊本就盯着皇后在傻笑,这下干脆笑喷了出来。早把昨日的畏惧担忧给忘个干净。
皇后斜睨了她一眼:“笑什么?”
小鹊笑哈哈地说道:“殿下你终于也晓得爱俏了呀。不就是书上说的那个女什么容的,所以姑娘家就该有个情郎,这样才晓得要打扮收拾自己。”
众人都忍不住低笑起来,皇后瞪了小鹊一眼,随手从梳妆台上拿了个白粉扑砸在她脸上。小鹊哎哟一声,成了个白脸猫。别人便笑得更大声了。
阿乙笑道:“是女为悦己者容。但殿下今日容色极好,唇不涂而朱,又面若桃花,其实不必施脂粉,用些凝脂润泽肌肤便可。”
皇后对这事更上心,便撇下小鹊,回头问:“当真不用么?”又揽镜自照,只见镜中之人青丝垂肩,眼里似盈了一汪清波,水光溶溶,两腮晕粉,唇如含朱,又兼一袭翠衫,便如夏日清塘中一朵含露盛放的粉荷,真真是恰到好处,再不用多一点妆饰。
“那便不必抹脂粉了。”她想了想,亲手从梳妆匣底取出一支雕琢精美的白玉钗,“今日用这个束发。”
阿乙奇道:“殿下往日从不用玉饰的。”
皇后清咳一声,道:“正因没用过才要试一试,天天用金饰,满头金灿灿的,看都看腻了。”
小鹊正让阿寅帮忙擦脸,忙里偷闲地扭头看了一眼,她年纪小记性好,立刻认出了玉钗的来历,脱口而出:“这玉钗是从前皇上送的。”一句话把皇后卖了个彻底。
几个小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吃吃笑了起来。
皇后脸皮再厚,此时也有些臊了,她忙板起脸:“笑什么笑,大早上都挤在这里做什么?你、你、你,还有小鹊你,全给我回去吃早膳去。小鹊今日嘴巴太闲了,罚你吃双份,不吃完不准出门。”
见她恼羞成怒,女孩子们见好就收,嘻嘻哈哈地手拉手走了,就阿乙一个留下来侍奉。
阿乙瞧她面红如霞,鼻尖都沁出细微汗珠,便从旁边盆里拧了一块凉帕子递过去。
皇后接了帕子轻擦面颊,还要画蛇添足地掩饰一句:“今日的确太热了。”
阿乙善解人意地含笑不语,专心梳头。
这时,小满眉开眼笑地走了进来:“禀殿下,皇上临走前说,上午开始殿里大约有些嘈杂,请殿下早膳后出去逛逛,或是去小武场里,免得被他们吵到。”
“嘈杂?”皇后疑惑,“好端端的怎么会嘈杂?”
“圣上说东侧间太空旷了些,原本昨日就该动的,但黄历上说今日才适宜动工,便让匠作监连夜新做了隔断来安置,再将屋内陈设改动一番,有些大家伙挪动起来声音不小,恐扰了殿下。”
昨日才说的要求,今天便做起来了,真是急性子。皇后忍俊不禁,又问:“那他自己呢?”
“朝堂上事多,皇上约莫傍晚才能得空回殿,那时候屋里大都安置好了,又正好陪殿下用晚膳。”小满笑道,又特地添了一句,“殿下昨日要的好酒没喝成,小的特地给存着呢。”
紫宸殿如今住的两位主处得融洽,底下人也跟着开心,整间殿上下都喜气洋洋的,简直好像昨夜里不是夫妻恩爱,而是新婚之夜入了洞房。小满等一干紫宸殿内侍原本就对皇后十分敬顺,这下越发毕恭毕敬,比对皇帝本人还殷勤几分。
皇后脸上笑意一直不断,人都有些飘起来了,无心做别的事,只坐在窗前,不时傻笑一声,又望一望前朝方向,仿佛多看一眼就能离得更近一些,至于东侧间那偶尔传来的施工声音,压根半分都不曾入耳。就这么乱七八糟消磨了小半个早上,却被一个人的到来给打破了。
“太医院刘太医?”她陡然惊醒,便如兜头一盆冷水降下,立刻从云端跌落了地面,什么欢喜娇羞,柔情宛转,顷刻间全都烟消云散。胸口似乎有什么开始涌动,十分不适,她只得用力按住狂躁不安的心。
“正是。他是来给殿下请平安脉的。”
算算时间,距离上一回那次尴尬的诊脉已经过去十日,按例是该再次请脉了。
“宣吧。”
须发皆白的老太医迈入西侧间,问安,诊脉,一切都是按规矩办事,自有流程,不消细说。
很快便诊完了脉,皇后收回手,淡淡道:“如何?”
刘太医回道:“殿下身体康健得很。只是仍有内燥的迹象,与上次并无变化,想来殿下还是老样子,觉得是小症候便不重视,不肯用药。微臣送来的药,想必都不曾吃吧。”
皇后给了阿乙一个眼色,她会意,领着众人退到门外。
“刘太医,本宫再问你一遍。”皇后看了眼墙角一处小柜,那里面藏着兄长送来的药方,她压低声音,“我的身体当真无虞?并无性命之忧?”
刘太医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上一回突然被漏夜召入紫宸殿为皇后诊脉本就疑点重重,如今皇后又这般发问,他一个宫中行走多年的老太医哪还能看不出其中必有蹊跷,但以他多年经验,皇后的脉的的确确并无大问题,反复斟酌良久,他还是回道:“殿下康健得很,必能千秋安乐,福寿双全。”又添了一句,“若是殿下想要早些诞育子嗣,须得好生服药,使得身体内外相济、阴阳协调才好有孕。”
皇后绷紧的肩背松懈下来,往后靠在椅背上,轻叹一声:“本宫知道了。你下去吧。开了药交给我的宫人们就好。”
太医走后,阿乙几个捧了鲜果入殿,微微一惊:“殿下怎么突然脸色发白?”
皇后摇摇头,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过了一会儿,状似闲聊地问她们:“从前给我诊平安脉的不都是李太医吗?为何换了人?你们可知道是什么缘故?”
阿寅道:“小的仿佛听谁说,李太医差事没办好,惹怒了太医院院判,被撤了职,另换了个辛苦差事。”
阿乙也道:“好像是玉儿说的,她新近好像在哪里瞧见过李太医。”大家回头找人,却没瞧见陈玉儿的身影。
小鹊忙道:“玉儿姐姐说,这个时候太液池边桃林的老桃树上该有新桃胶了,她要赶着去采品相最好的来给殿下做甜品,免得去迟了被太医院那帮药师抢了去。所以这几日每日上午都会去桃林呢。”
皇后一笑:“原来是采桃胶,听着倒是新鲜有趣的事。恰好我也许久不曾去太液池边逛逛了,正想出去走一走。小鹊随我去。你们几个不准偷懒,照例去武场操练去,等我回来定要检查的。”
皇后不曾坐辇轿,带了小鹊,步履悠闲往太液池边去了。一路上她虽也会四下看看风景,却始终一声不吭,小鹊有心想问几句,但看了眼她的脸色,又将话咽了回去。
陈玉儿并不难找,皇后依着模糊记忆,走到当日她采桃花的那块地方,果然在一株老桃树下找到了她。
“殿下。”陈玉儿很是惊讶,“您是来寻我的?”
皇后并不绕圈子,直言道:“玉儿,李太医可是在这里?你帮我找他来,我有事想私下问他。”
陈玉儿乖顺地点了点头,半字也不多问便放下篮子往林子另一侧走去。
皇后拨开桃枝细看,只见稍远处几个灰袍人正围着桃树忙碌,陈玉儿走到其中一人身边,说了几句话,那人便随她走了过来。
到了近处一看,正是当初那绿袍太医李末,但他这一身打扮,布巾包头,一袭朴素灰衣,连个标志品级的纹样都没有。皇后打量了他一番:“李太医,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李末拱肩缩背,越发显得落魄寒酸,他低头道:“小人医术不精,诊错了贵人脉象,罪犯欺君,被圣上降罪免了官职,如今再不是太医,只是太医院里一个药师。”
皇后恍然,回想起之前院判和刘太医那番夜诊,心中泛起些许涩然,但看看李末这样子,又生出几分好笑。神仙打架,最后遭殃的却是小鬼,这人也算是无妄之灾了。
陈玉儿看了看四周,道:“天色不早,殿下,你们聊,我去采桃胶。”说罢便退下了,临走时还从李末手里接过了他的小篓。
近处再无别人。皇后便开门见山,将衣袖捋起一些,把手腕搭在旁边矮桃枝上:“李太医,你再替本宫诊一次脉。”
李末大惊,忙退了一步,躬身哀求道:“殿下饶命。小人如今只是药师,并非太医,若僭越本分替后宫贵人诊脉,便是重罪。”
皇后皱眉:“就一次。”
李末仍旧垂着脑袋,皇后咬牙道:“最后一次。定不连累你。”
李末纠结挣扎了一番,还是伸出手指按了上去,他这次格外仔细,两只手都反复诊了许久。
“如何?”皇后心中有一点渴盼犹如星火,迫不及待想彻底燎原,“我这段日子已很少吐血,会不会是在好转?”
李末缩缩肩膀,眉眼耷拉着:“殿下恕罪。”
“啪。”那一点微弱而执着的火星炸开最后一朵小小的火花,迅速地暗了下去。
“殿下的病情,微臣从前说得很清楚,天长日久药毒已入骨,是治不好的。只是这症候很少见,微臣也是年轻云游时偶然见过,才能诊断出来。若只看脉象,大约会以为是阳火过盛,并无大碍,但寻常火盛之人断不会时时吐血。”李末絮絮说到这里,很有些郁闷不平,“分明是他们自己见识不足,反说我医术不精。”
皇后再忍不住,一口血吐在桃树根上。小鹊惊呼一声,忙扑了过来将她扶住。李末吓得脸色煞白,扑通跪下:“殿下恕罪。微臣万不该再胡言乱语。”
“李太医。”她低头看着那已经好些时日不曾见过的暗红色血迹,若在从前,生死不过小事,听凭天意便是。但如今,才刚尝到甜蜜滋味便要撒手离开,叫她怎能甘心?又如何舍得下?
“我已经有段日子不曾吐血,这真的不是在好转吗?”
李末腮帮子紧了紧:“敢问殿下,这段时日可是心绪平和欢喜,不曾愤懑急躁过?”
“正是。”她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那便是了,大约是之前微臣所开的药有所见效,加之您心态平稳,所以症状略好。但病根犹在,难以拔除。”李末顿了顿,“马上就是炎夏,殿下阳毒入骨,须得格外仔细,万不可中了暑气,更不可焦虑急躁。若能顺利度过长夏,入秋后便能好过上许多,但即便如此……恐也难挨到明年夏初。”
小鹊倒吸一口凉气,哽咽起来:“殿下……”
皇后根本无心顾及她,死死盯着李末道:“你之前说,若能寻到当初那张药方,或许会有救?”
“也只是猜测而已。若真能弄清楚之前曾用过什么药,便能对症开方,许能延寿些时日也说不定。”
“延寿些时日……”皇后默默想着这句话,漫无目的地绕着太液池走了许久,春生夏长,如今正是夏日初至,花草树木全都在疯长,蓬勃旺盛得仿佛能看到腾腾的生命力,无论未来秋日会如何枯萎,冬日会如何被白雪掩埋,至少现在,它们欢快热烈地生长着。
正呆呆想着,忽而发髻间一沉,似乎有什么东西插了进来,回头一看,皇帝含笑站在她身后。
皇后暗暗叹了口气,都站在背后了自己居然毫无所觉,当真是对他一点防备心都没有了。
“你往我头上插了什么?”
“方才路过荷塘,见夏荷初开,便采了一朵。正好与皇后今日打扮相得益彰。”皇帝看到她发间玉钗,笑意更浓。
皇后心中一酸,往前一步搂住他的腰,整个人埋在他怀里。
皇帝身体略僵,低声劝道:“皇后,矜持些。”他扫了眼周围,内侍们忙都垂下了头。
皇后不但不听,反而将手臂收得更紧,声音有些闷闷的:“我小字唤作阿萝。”
“阿萝?”
“你不要叫我皇后。”她道,“叫我的小字吧。”
“好。……阿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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