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1 / 1)

快步跨入西侧间时,几个随侍正围坐在矮凳上做针线,见她来了纷纷起身。

皇后气息仍旧匀称,脸色却有些潮红,她垂下眼,道:“去收拾东西,我们回椒房殿。”

众人有些吃惊,阿未最是盼着离开,放下做了一半的新衣,忙问道:“今日就走吗?”

“对,马上就搬。”

“但是……”一直比较谨慎少言的阿丁有些犹豫,她顿了顿,道,“殿下您还没用午膳。而且阿乙姐姐和小鹊也都不在。”

阿未奇道:“搬家而已,难道没有阿乙和小鹊就搬不成了?”

阿丁垂首道:“我是怕人手不足。”

皇后道:“无妨,你们先收拾,下午有的是时间。”她心意已决,众人只得齐齐应下。

几人手脚麻利,很快将西侧间的物品收拾了大半。

这时,小满探头探脑地迈了进来,见她们都在忙着打包东西,心里颇有不妙之感,咽了口口水,道:“殿下,内侍省的李大监求见。”

皇后站在柜边,手里拿着那夜明珠盒,略一迟疑,还是将盒子搁到旁边架子上,并未放进包袱里。听到小满的传话,她眸光微沉:“宣他进来。”

李大监入得西侧间,瞧见屋内无别人,皇后独自一人坐在窗边,旁边桌上还堆着包好的包袱,他笑了笑,礼数周全地行了大礼,方叹道:“实是对不住娘娘,昨日娘娘所命的事怕是不成了。”

皇后脸色微变:“李大监这是何意?”

李大监愁眉苦脸:“娘娘有所不知,小的刚刚将此事禀报给慈宁殿,太后娘娘道,娘娘年岁太轻,又从未接触过这些宫务,怕会出篓子,还是谨慎些的好。若娘娘真想为她分忧,大可以多去慈宁殿走走,学习学习。待您磨练一番,性子沉稳下来,不再毛躁,那时太后娘娘才能放心将事务交托。至于椒房殿的宫人内侍,太后娘娘也说了,他们都是宫中老人,做事老道,行止也有规矩,大约是皇后娘娘还不习惯宫中行事,等多习惯一阵子自然就好了,何必劳师动众更换人手,伤了宫中旧人的心,皇后母仪天下,更应该体恤下人才是。”

皇后看着他煞有介事的明嘲暗讽,心里渐渐冷了下来。太后被她几次折腾,烦不胜烦,怎可能主动招她去慈宁殿。这李大监十有八九根本没有去慈宁殿禀明,而是看到今日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从长信殿出来,又和皇帝太妃在石亭有了争执,笃定她失了势,便忙不迭来撇清关系。

“李大监不是诓我吧?”皇后微微笑,“这些当真是太后的原话?”

李大监打着哈哈:“小的还敢胡诌不成,娘娘若不信,大可以去慈宁殿太后娘娘跟前,一问便知。”

“好,那你现在就同本宫去问。”皇后毫不退让。

李大监毫无惧色,嘿嘿一笑:“娘娘是聪明人,何必为难小的,有道是万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娘娘还是将心胸放宽些的好。”这便是承认谎言了。

皇后之前对这些后宫权柄都是可有可无的态度,从未争抢过,今日才发现,这后宫人事远比自己想象的复杂得多,一旦触及利益,人人都很现实。她冷笑道:“李大监这是半点不肯给本宫面子了?”

李大监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桌上和柜子上的包袱,笑道:“娘娘说的哪里话,您是一国之母,这面子谁敢不给。但是这国母国母,若空有个名头,根本当不了母,又如何撑得起国。娘娘从前那样与世无争的就很好,和慈宁殿也一直相安无事,何苦非要想不开去争抢,连累小的在中间左右为难呢。”

皇后轻笑一声,叹了口气:“行了,你的意思本宫明白了。你走吧。”

李大监笑容满面半俯下身:“小的也得为自己打算,还请娘娘见谅。”末了,又笑道,“娘娘也不必太伤心,好歹现在您头上还顶着皇后的名头在,富贵尊荣少不了。这劳神费心的事不沾染也好。身为后妃,侍奉好皇上,讨皇上欢心才最要紧,您哪,还是多费心琢磨这件大事的好,不然又拿什么来母凭子贵呢。”

……

皇帝一行回来时,宫门前停着久违的皇后鸾驾,一个青罗衫子的宫人正在和轿夫说话。他脸色顿时变了变,几步走过去问:“这是何意?”

阿丁头一遭被皇帝单独问话,忙俯身行礼,又亭亭起身,略低了头道:“回皇上,殿下发话说一刻也不想在紫宸殿多呆,要即刻回去。”

“一刻也不想多呆?”皇帝重复了一遍这话,淡淡道,“她还说了什么?”

“总不过就是几句气话。大约是因为内侍省的李大监来求见,殿下更加不高兴,小的们也不敢在西侧间待着。”

黄玉眉头略皱,眼角余光淡淡扫了阿丁一眼,依旧垂着头一言不发。

皇帝道:“原来皇后在背地里对朕怨言颇多吗?”

阿丁柔声道:“殿下心直口快罢了,绝非真心有怨。皇上仁慈宽厚满宫上下无人不知,也无人不感念皇上恩德,怎会有怨言,还请圣上万万不要误解。”

皇上多看了她一眼,和煦笑道:“朕记得,你仿佛是叫阿丁?”

“回皇上,小的原名是瑾言。”

“瑾言?果然怀瑾握瑜。”皇上温和一笑,称赞道。

阿丁面上飞红:“皇上谬赞,小的不敢当。”

但下一刻,她脸上的笑就僵住了。

“只可惜这个瑾音犯了朕的名讳,长信殿里皇祖母不在意这些,可如今是在紫宸殿,规矩不能不讲,你日后就改叫慧言吧。”

阿丁脸色一白,忙躬身:“是。多谢皇上赐名。”

这时,听到信的小满跑了出来,低声耳语了几句,皇上淡然无波地掠过阿丁往内去了,跨过宫门后没走几步便停下脚步,抬头看着西侧间打开的窗户,隔着竹帘,看不见内中的人,他眉头微皱:“黄玉。”

黄玉忙凑了过去。

……

李大监走后,屋内再无别人,皇后将莲花梗里的信抽了出来,低头细看。

她给兄长的信不过是普通家书,草草提了父亲生辰的贺礼。方昊一贯谨慎,也并未多说什么,只回了几句家常,提到了新近抵达上京的方瑶,再就是将当年的药方抄了一份随信附上,让妹妹自己斟酌行事,他自己也会在宫外暗中寻访名医。

方荟英根本不曾料到这药方居然还在,不由得愣了一下,看着纸上一味味药名,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取了火石点燃了桌上宫烛,索性想将药方付之一炬,但是在火苗舔上纸角的一瞬,却收回了手。沉思许久,还是将方子细细叠好,塞进了妆匣暗层里。

……

别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唯有西侧间一个新安好的柜子里装着李太医所开,皇后平日喝的养身药,钥匙是小鹊亲自保管,须得她回来才能开柜取走东西,此刻连阿乙都回来了,这丫头却不见人影,阿未这段时日喝着太医特地开的药,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便自告奋勇回椒房殿去找人,结果连她也不见了。

继续苦等了一个时辰,眼见天色不早,两人依旧踪影全无,连阿寅都察觉不对劲了。

“殿下,不然我去寻吧。”她说着,就要捋起袖子解胳膊上绑着的小银袋。这也是皇后的惩罚之一,罚她必须随时随地一胳膊一个两斤重的小包,里头塞满了压扁的银饼,美其名曰特别奖励,每天还再赏一块。阿寅从最开始的欲哭无泪,现在已经毫无波澜了。唯一的好处是晚上解下银袋后,发现自己手臂居然有劲了不少,当然,也粗了一大圈。不过看在越来越沉的银袋份上,还是勉强可以接受的……吧。

“休想偷懒。”皇后瞪了她一眼,“若再想钻空子,罚你睡觉也不准解。”

阿寅讪讪地放下袖子,缩到一边。

捣乱的人退开,皇后沉思片刻,抬抬下巴问:“对面那个回来了吗?”

几人面面相觑,阿未清咳两声,道:“殿下,皇上尚未回殿。”

皇后轻哼了一声,道:“那我们走吧,不等小鹊了。左右不过几包药,管李太医再要就是了。”

一行人仍旧和来时一样包袱款款走了,只是和当初来紫宸殿不同,那时众人欢欣鼓舞,人人脸上都是压不住的笑意,而此时大家都有点摸不着头脑,你看我,我瞅你,再悄悄看一眼皇后,人群中有种古怪的气氛。

行到一半,迎面撞上了圣驾,众人忙停轿跪拜,皇后坐在轿上不吭声,圣驾居然也就这么视若无睹地走过了,就好像压根就没看见这边的一堆人。大家伙越发惊诧了,你说这是生气了吧,他没发怒,你说他没生气吧,他又不理你。

阿乙担忧:“殿下,这……”

“不管他,我们走。”

皇后不慌乱,大家就有了主心骨,依旧起轿往回去。

结果到了椒房殿前宫道,却隐约听到什么接二连三的响动,像是哪里在修房子,木材瓦片劈啪作响。正奇怪,结果到了宫门前,却发现这声音是从椒房殿里传出来的。

皇后心一沉,忙跳下轿往门里去,一抬头,整个人惊呆了。

只见素来安静少人的椒房殿全都是人,屋顶站的,廊下趴的,院子里跑来跑去的,这群人穿着匠作监的短打,正热火朝天地……拆房。

说拆房子也不完全对,他们卸瓦片,撬木地板的动作都很小心,不曾损坏东西,拆卸下来的琉璃瓦和木板也都整整齐齐堆在旁边,但这的的确确是在拆啊。

匠作监的大监是修过小靶场的老熟人,见了皇后忙欢欢喜喜跑过来问安:“皇后娘娘大喜啊,皇上谕旨,这椒房殿已逾三十年未大修过,一直都是小修小补,瓦片地板太过陈旧,窗扇梁木也有腐朽,实在不宜居住,所以特地命小的们好好休整一番。”

“不宜居住?”皇后一口气堵在嗓子眼,恨不得喷皇上一脸血,她堆出一脸假笑,“本宫在这里住了一年了,我怎么不觉得?”

大监虽是个粗人,也察觉出不大对劲,这皇后娘娘一脸咬牙切齿,压根一点喜意都没有,他忙收敛了笑容,道:“许是娘娘太勤俭持家,所以没察觉。小的们一定给您修得尽善尽美,娘娘放心,这用的都是皇上私库的钱,皇上自己个的银子,爱怎么花怎么花,大臣们也没资格议论的。”

皇后呵呵冷笑:“那随你们折腾吧,别动我的寝殿就行。”说罢就要往后走。

大监一脸震惊,犹犹豫豫地跟上去一步:“可是娘娘,我们奉旨最先拆的就是寝殿啊,如今地衣都已撤掉,那些磨花的地砖也都被挖了出来。”

皇后的拳头咔咔作响,她慢慢回过头:“那偏殿呢?后殿呢?再不济下人们住的地方呢,你们应该还来不及拆吧。”

大监被她的眼神吓得退了半步,自己又退了半步,才敢道:“回殿下,旨意上说让小的们先放下别的事,只管这一处修缮,所以整个匠作监几乎都在这里了,这一个时辰的功夫,恐怕各处都拆动了,唯有东偏殿没动,但里面全是几处殿里搬出的家具物什,根本住不了人啊。”

方荟英又一次感受到了七窍生烟是什么感觉,正握紧拳头打算找人算账。

“殿下!”小鹊委屈极了,扑上来抱着她的腰,哼哼唧唧告状,“方才皇上找人关着我了,还差点打人。”

阿未和宋妈妈也跟在后面走了过来,脸色都一言难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皇后知道小鹊在这种事情上靠不住,索性问她们两个。

宋妈妈道:“方才突然来了一群内侍,说奉了圣旨要修屋子,就把所有家具和东西都搬走了。他们手脚稳当,不曾损坏什么,那几间放东西的偏殿屋子也是由小的自己取了锁锁上的。”

阿未的反应就很精彩了,她瞥了眼小鹊,明显不忍心说。

“你们两个过来。”

皇后把她们叫到一处人少的地方:“是谁困住了你们?”

“还有谁,当然是皇上啊,他……”小鹊忙抢着回答,说到一半被自家殿下一个爆栗弹在额上,她忙闭嘴抱住了头。

“回殿下。”阿未到底是正经受过训的宫人,说话比小鹊有条理得多,“小的在半路上就被黄公公请去了太液池边,发现小鹊也在那里。皇上没为难我们,只是和颜悦色问了些问题,多是事关殿下的喜好。”

“我的喜好?”皇后冷笑,“他这么大动干戈的,就为这个?”她怀疑地看向小鹊,小丫头心虚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敢动我的人,必是料定我知情后不能发作。小鹊,你到底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

小鹊的眼睛顿时瞪成铜铃,脚往后半步,半蹲下身,一幅随时准备落跑的样子。

事关重大,阿未不敢隐瞒:“回殿下,小鹊去奉先殿取先帝灵位当日……偷吃了供奉的祭品。”

气氛顿时凝固了。

下一瞬,本就一片喧闹的椒房殿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震得屋上的瓦匠手一抖,差点打碎了一块琉璃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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