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殿死一般的寂静,方荟英看着手心的麻绳,因为指甲刺破了掌心,绳上染了斑斑血迹,
这是一条常见的麻绳,多用来绑扎固定大件家具物什,约莫是那三人谋划杀人时从库房里随手拿的,看起来再普通不过,但却又因为上面那个绳结,而变得十足的不普通。
死马结只是边关大乾人的叫法,蛮族管这个叫奴结,打绳结并不繁复,但需要一些特殊的技巧,一旦完成,绳子会牢牢绑紧,除非用刀切断绳子,否则,无论如何挣扎,打了结的绳都坚固无比,如同一个闭合的绳环,再不会滑脱一丝一毫。如果有什么不被驯服的烈马伤到了蛮族贵族,他们会下令绑死马嘴,将马放逐。大乾边民有时会在水草丰沛的地方发现野马渴饿而死的尸体,马嘴上仍死死勒着这样的绳结,所以称之死马结。
其实他们并不知道,大漠深处的蛮族王廷将这种绳结更多地用在对待奴隶上,大漠资源匮乏,没有多余的金属来制造镣铐,几乎所有的奴隶的左脚踝上都有这么一个紧得陷进皮肉的结实皮绳圈,接口处死死打着一个奴结,天长日久,很多奴隶身上的奴结都和皮肉长在了一起,一辈子的奴隶烙印再也无法去除。而这些奴隶,除了有各个部落彼此厮杀后被征服的战俘,其他的更多,都是从南方掳来的乾人。他们被迫远离故土,无论从前富贵贫贱,都只能在牲口栏的烂泥里度过余生,而他们在蛮人眼中的价值,甚至比不上真正的牲口。他们只是做活的苦工,是狩猎时提供乐趣的猎物,是心情不悦时用来发泄的玩意儿。很少有人能长久活下去,但奴隶群并不会缺人,因为每次南下劫掠,就能抓来大量新鲜的奴隶,一茬换一茬,牲口栏永远满满当当,而被替换的那些,多数都成了饿狼的食物,除了零星碎骨,再没有留下任何存在过的痕迹。
奴结残忍的内情,虽然大乾边民并不清楚,但边关很多将领都知道,所以,即便平心而论这种绳结很实用,他们宁愿用别的同样功效却略显复杂的绳结代替,也不愿意在军中推广死马结。边关的百姓即便认识,也并不会打这个结。
小鹊的父亲是养马官,她也亲眼见过因死马结而惨死的马尸,自然认得出。而方荟英,她和这个绳结有着更深的不为人知的渊源。
皇后的手指无意识地动了动,腰间的两根丝绦间就牢牢打了一个坚不可摧的死马结。这样一打结,丝绦就再难解开,只能结死在腰上了。
小鹊愣了一愣:“姑娘,你从哪里学的?”
方荟英摇了摇头:“定是蛮人。”可惜那三个宫人已经杖毙,此时也无法断定,到底她们之中本就有蛮族,还是从别人那里学来的方法,若是学来,又是从何处所学。皇后懊恼之极,当初但凡分一点心,也不至于阴差阳错下遗漏了这个重要的线索。但她不是沉溺于追悔过去的人,既然已经错过,便好好亡羊补牢。她将事情前后仔细回想了一番,目光幽深了起来,“这元极宫里,恐怕确有蛮族的奸细。”
小鹊心里隐隐也有这个猜想,却根本不敢说出来,此刻听得自家殿下斩钉截铁的结论,忍不住抽了口冷气:“那咱们要不要赶紧去告诉皇上?”蛮族人居然混入了大乾的宫城,或许还不止一个,稍微想想都叫人不寒而栗。
“不过一个绳结,难以叫人信服。况且,若真有其人,此人潜藏得如此深,必然不是等闲之辈,不能打草惊蛇。”皇后站起身,走到角落的搁架,取了宋妈妈针线筐里的剪刀,她低头看着刀锋,看不清面上表情,“此人终于露了马脚,迟早会落在我手中。不仅是这个人,其身后的一切,我必会连根拔起,斩草除根!”手一挥,锋利的剪刀划过一道银痕,两段成结的丝绦倏然落地,既成断绦,那上面的死马结再坚固,也不过是废物上的小点缀,再不会让人有一丝困扰。
待那几人收拾了东西回寝殿复命时,小鹊正在搬一个梳妆匣,结果刚提起来,那绑好的绳结不知怎的滑开了,木匣一下砸在地上,里头瓶瓶罐罐散了一地,污了地衣不说,价值千金的粉黛也洒了许多。
小鹊叹气:“这得值多少钱啊。”
阿未倒不在意,笑了她一句:“咱们殿下是皇后,什么好东西没有,也值得如此小气?”
小鹊瞥了她一眼,低头哼哼唧唧:“可惜我不会打绳结,姐姐们可会什么结实些的结扣么,免得再松开。”
几人都走过去帮忙捡拾东西。“那就百花结吧。”阿未随手将绳子打了个结,“这样就好了,保证不会散,到时候用剪刀剪开绳子就行。”
看着那成型的绳结,小鹊木头一样呆滞了片刻,她心惊肉跳,几乎不敢相信真相得来如此轻易,颤巍巍问:“这,这个结,你,你是何处学来?!”
阿未奇怪地看了眼梳妆匣上的结扣:“你说这个?这是百花结,宫里几乎人人都会啊!”
阿乙几个也赞同地点头。
“百花结?”方荟英从旁边走了过来,心中越是惊涛骇浪,面上反而越平静,她将手藏进袖子里,笑看着那结扣,“样子倒是很别致巧妙,最初是谁传授众人的,你们可知道?”
几人见她感兴趣,忙仔细回想起来。
阿未积极地想了半日,毫无所获,只好道:“小的入宫才三四年,是入宫后别的姑姑传授的,大家都是口耳相传,并不知道详细的来历。”
其他几人也是差不多说辞,唯有阿寅皱眉道:“小的八岁就做了宫人,初时在掖庭做洒扫,恍惚记得从前并没有这个结扣,后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就人人都会了。因为形状好看,像朵花,所以有人叫它百花结,就这么叫开了。”
“百花结……”方荟英皱紧了眉,原本只是想先试一试这五人,再趁机打探,不想结果比预想的更加扑朔迷离,她一咬牙,轻笑道,“能想出这么漂亮好用的结扣,必定心灵手巧,可惜不知道是谁所创,不然倒能奖赏一番。”并非她隐瞒实情存心猜忌,实是事关重大,不得不慎。
阿乙笑笑:“依阿寅的说法,大约也就是这六七年间出现的。想必那人多半还在宫中,殿下若想找出这个人,恐要费些周折,也并非难事。”
此事或许会有凶险,方荟英并不想把她们牵扯进来,遂笑道:“大海捞针,谈何容易,还是算了。若被旁人知道咱们椒房殿大张旗鼓找个打绳结的人,倒惹人笑话。”说罢,便一笑了之,不再提此事。
因是打着侍疾的名号,鸾驾都精简了许多,小小一队人,很快就到了紫宸殿。
黄玉和小满早得了消息,特别郑重其事地全守在玉阶前,满脸堆笑。
皇后走下辇轿,也不忸怩,大大方方一笑:“本宫要在这里小住几天,东西也带来了,上回听你们说这里还有几间空屋子,随便收拾一间给我住吧。”
两人一愣,互相看了一眼。黄玉小心翼翼问:“殿下不住寝殿?”
皇后奇道:“西侧间的床不是撤了吗?”还改成了书房。
黄玉被堵得心里发焦,一句“可是东侧间有床呀”死活憋在嗓子眼,不敢吐出来。按理说,皇后是来“侍疾”,不是来侍寝,此处是天子的居所,并非后宫,若正大光明和皇帝躺在一张床上,传出去恐惹人非议,但她这么理直气壮地说自己要单独住,不知怎的,听着叫人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黄玉暗暗叹了口气,陪笑道:“还是住后头棋室吧,旁边耳房可以供几位姐姐居住。前面常会有朝臣出入,恐会影响殿下。”
“你是紫宸殿的总管,客随主便,自然由你安排。”
皇后笑应了一句,黄玉听着那个“客”字,更心塞了,他有气无力地挥挥手,让小满带路去放行李,自己亲自领着皇后往寝殿去,一路上尽职尽责地汇报了皇帝的伤情,说李太医医术十分好,不过两三服药下去,体热就退了,只是伤口还有些棘手,恐怕还要调养好些日子。
皇后似乎有心事,随口附和了几声,都是无关痛痒的“嗯”“是”“好”。这明显三心二意的样子,黄玉简直愁得头发都要掉了,偏偏连口大气都不敢出,只能恭恭敬敬地把人请进殿,还要笑着说:“皇上知道您要来住,很是欢喜呢。”
进到殿里,却不见皇上,黄玉有些奇怪,之前明明一刻钟里派了三四拨人去探皇后来了没有,现下明明知道人来了,怎么又没了人影。
结果,刚转入东侧间,就见桌案后坐了一个皇帝,正在聚精会神看奏折。黄玉有些搞不懂,明明这两日堆积的奏折昨晚都彻夜批完了,今日的份还没有送过来,也不知眼下皇帝正在看的到底是什么。但这异常情景让他十分警觉,并没有上前打扰,而是低声对皇后道:“皇上一时忙碌,还请殿下在旁边稍坐等候。”
皇后毫无一点被人刻意冷待的自觉,大大咧咧走过去坐下,然后开始发呆。黄玉更头疼了,他身为总管内侍,这时候又不能逃开,只好尴尬地站在旁边,悄悄看一眼面上毫无表情起伏的皇帝,再看一眼心思不知飞去了哪里的皇后,忍不住一阵头疼。
方荟英慢慢将这两年来在王府和宫中的见闻都细细梳理了一遍。从前在楚王府中曾见过下人打理东西,并没有见过死马结,想来传播的范围只在宫中。这种结扣在打包东西或是做活计时用得多,源头应是哪个宫人内侍,此人入宫在七八年内二三年前,入宫后当干过一些粗活,或许是因年轻阅历不足,又或是初来乍到,不知这结扣是蛮族独有,才会无意中传播了开来。但这个时间跨度足有五六年,以元极宫三年放一批进一批的惯例,符合这个条件的宫人内侍少说也有两三千。该如何着手查找呢……
正冥思苦想,头上突然笼罩下一片阴影,一抬头,皇帝站在跟前,淡淡地盯着她。
皇后呆愣了一下,四下一看,才突然想起来,自己不是在自家椒房殿,而是来了紫宸殿侍疾。她于死马结上有了些头绪,顿时全身一轻,笑容也真情实意了许多:“皇上可是要吃药了?”
皇帝脸色黑了一层:“朕要吃药,皇后很高兴?”
皇后眨了眨眼,嘴唇微张,想问他是不是不喜欢水晶桂花糖,但瞥了眼对方脸色,最后还是明智地决定不提药后糖的事。她略一思索,笑道:“皇上若是讨厌吃药,不如叫两碗来,你一碗,我陪你喝一碗,大家有难同当?”
皇帝皱眉:“是药三分毒,不该胡乱吃。”
皇后乖乖地“哦”了一声,再没了下文。
皇帝等了一会儿,忍不住道:“皇后不是说要搬来住几日么,怎么只见人,不见行李衣物?”
皇后疑惑地扭头去看黄玉,黄玉闭着嘴低着头缩在一边,全身上下写满了你看不见我我不存在打死我也不会吭声的。她只好自己说明:“臣妾的东西放去了后面棋室。”
“棋室?”皇帝不解,“好端端的,为何去住棋室?!”
皇后理由很充分:“西侧间只有一条矮榻,又窄又短,哪有床睡起来舒服?”
皇帝有些意外,但他扭头看了眼身后那整寝殿里唯一的一张床,不知想到什么,突然有些别扭起来,还有几丝微不可查的恼羞之意,他冷哼一声:“既然是来侍疾,还讲究什么舒服不舒服。黄玉,”皇帝命道,“让人把皇后的东西安置到西侧间,她就住软塌了。”
皇后不乐意,正想阻拦:“哎……”
“梓童莫不是因为昨晚西侧间曾有先帝英灵降临,所以怕了?”皇帝的语气凉飕飕的,虽然表情一如既往地温和淡然,但皇后敢保证,她从这不紧不慢的语调里破天荒头一遭听出了幸灾乐祸的味道。
但是“先帝英灵”四个字简直是皇后死穴,用人亲爹的灵位闹恶作剧实在是自己大大的理亏,所以她立刻就软了,没精打采道:“臣妾遵旨。”
眼见皇后从蓬勃的小水葱迅速变成了枯萎的小咸菜,皇帝清咳了一声,问:“库房的印鉴可收到了?”
皇后蔫蔫地嗯了一声,一点不见高兴的迹象,反而肩膀微垮,深深叹了口气。
皇帝困惑了,解释道:“里面有七十多万两存银,地下还有两层大库房,第一层放置着古董金玉玩器和字画,下面一层则是更贵重的珍宝。”
皇后对自己即将要守护的海量财物毫无了解的兴趣,只觉得东西越多,负担越重,仿佛那些银子和珍宝全压在了自己背上,简直不想动弹。
皇帝见她仍旧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不由得有些后悔方才逼着她住西侧间,但又实在不愿意让人住后面棋室,正举棋不定。外头有内侍捧了一盏药进来:“皇上,该服药了。”
皇帝忙趁机道:“皇后,你来服侍朕用药。”刚往床边走了两步,回头一看,皇后低着头,精疲力尽得仿佛走不动路,他抿抿唇,走过去拉人家的手,结果刚握住就觉得有些不对劲,皇后也突然醒过神来,忙往回缩,皇帝眼一沉,死死将手拽住。
若论实力,皇帝根本不是方荟英的对手,但她并不敢硬来。僵持片刻,她无奈地卸了力劲,由着对方黑着脸,将手掌翻过来。
手心里一片血肉模糊,许多伤口正渗出大大小小的血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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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尽力了,写剧情我还能写好多情节,写腻歪就有点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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