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天放再次细看李副官时,只觉得他似乎与以前有很大的不同,以前的李副官是沉默的、含蓄的,国语里更带着不少闽南腔,就像是一个闽南老翁,拘谨而生僻;可此时的李副官却是朗爽的、亲切的,他国语流利、德文也不错——他居然能与德国来宾直接交谈,甚至他还主动举杯代表孔祥熙祝愿希特勒健康,同时愿德国国泰民安、繁荣昌盛。
代表团人员中,除了专职翻译齐焌外,其他人的德语都没有他流利。不过德语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在德国人面前那种挥洒自如的气度:他与沙赫特先生交谈、他与冯·勃洛姆堡元帅交谈、他与外交次长麦根森先生交谈……,从下午五时晚宴开始,到十时临近结束,李副官是遍交在场德国贵宾。
又想起李副官的那个提议,程天放脑子里忽然闪出一个念头:要是能让李副官来大使馆就好了。有这个念头后,他下意思的去看海军部长陈绍宽。他发现在角落里的陈绍宽居然也在看着李副官,似乎带着些不解和困惑。是的,陈绍宽也不清楚,马上就要回国的李孔荣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风头盖过了在场所有人,除了孔祥熙。
孔祥熙其实并不喜欢多言、交际能力更不如妻子宋蔼龄,因而他对李副官的表现倒颇有期待,最少,在李副官营造的宾主尽欢的气氛中,他可以借机和那几个重要贵宾客套交善,以留下深刻的好感和印象。
“他又要给海军丢人现眼了?”陈绍宽身侧的林献炘上校看着场中光彩耀眼的李孔荣却很不悦的说了一句——刚才他与德国男宾交谈还好,现在舞曲再度开始,李孔荣居然开始向德国女士邀舞,他邀请的女士似乎是沙赫特先生的女儿。
“不可能吧。”周应聪低低的说了一声。果然,沙赫特小姐欣然的向李孔荣伸出了纤手,两人微笑着步入了舞池。
“他早就应该回去了,一辈子呆在轮机舱里。”上校又扫了正在跳舞的李孔荣一眼,对陈绍宽说道。见陈绍宽沉默不语,他又道:“要不然闹出乱子,海军的脸往哪里摆。”
上校话音刚落,大使程天放就端着酒杯笑着过来了,他先是与陈绍宽碰了一杯,而后笑道:“海军真是人才济济啊,谁能料到李副官居然能在德国来宾中受到如此的欢迎。”
程天放是由衷的称赞,可这话在陈绍宽听来却格外的刺耳——如果是讽刺,那当然刺耳,如果不是讽刺,那岂不是说他识人不明。“大使先生客气了。”陈绍宽低语了一句,神色平静。
程天放此语当然不是讽刺,他走近一步道。“我到有一个想法,不知道陈部长……”
“程大使请说。”陈绍宽谦笑了一下,表示自己的赞同。
“海军居然有李副官这样的人才,那何不在德国设立一个武官呢?”程天放说出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建议,只让陈绍宽正色起来。“就我所知,海军此来是要订造潜艇的,李副官一到柏林就要我与武官处的许上校协助他了解德国的情况,第二日就去汉堡、基尔等地探查消息。陆军在德国有武官、副武官,其他各国在德国也有海陆武官,现在既然海军要在德国订造潜艇,那就更应该安排一个武官在柏林……”
“大使先生主意是很好,可就不怕……就不怕他出丑吗?”林献炘阴恻恻的笑了一句,他没想到居然还有人欣赏李孔荣,而且此人居然是驻德大使。
“出丑?”程天放有些莫名,“李副官来柏林一月有余,行事稳重得体、对德交涉不亢不卑,对海军内部事务也尽心竭力,他怎么会出丑?”
“大使先生就没通听到什么谣言……”林献炘还想细说,可却被陈绍宽拦住了。
“谣言?!”程天放很不解的笑了一下,“有什么谣言?大使馆上下、武官处上下,都对李副官赞誉有加。就连那些留学生也喜欢李副官——真想不到李副官多才多艺,还写了一首歌中国人的歌给大家唱,现在留德学生会就在排练这首歌,打算在下次聚会时演唱。
陈部长,我建议海军在柏林设立武官处可是真心相邀,此一来便于海军与德国方面交涉、订造潜艇不但专业、其牵涉甚广需要交涉之事也多。上月李副官初来向我们打听潜艇时,我和武官处的许上校可是一问三不知啊。二来李副官也可襄助我这个驻德大使一二。其他不说,就李副官现在的表现,就要比我这个大使好多了,李副官若在,那对德交涉肯定容易的多。”
程天放建言的时候,舞曲刚散,看到意气风发的李孔荣,陈绍宽笑了一下转向程天放道:“大使先生真认为李少校在此能帮忙而不是添乱?”
“当然!”程天放扶了扶眼镜,神态很认真。“如果陈部长允许,我将连夜给外交部发电报,要求在柏林增设一个海军武官。此仅仅增设一人,料想外交部肯定会同意。”
“可李少校好像只想做潜艇艇长。”周应聪忽然插了一句嘴,他心里对李孔荣是赞许的,可碍于林献炘,他很多话不好明说,此时见李孔荣留德有望,他当即见缝插针的说了一句。
“这倒没有听李副官说起过。”程天放顿时有些失望,他其实是想找个对德交涉的帮手,如果李孔荣要去学潜艇,那可就帮不到忙了。“陈部长的意思是……”
“此事兹事体大,海军部要好好考虑方能答复大使先生。”陈绍宽眉头是拧着的,他忽然感觉之前对李孔荣的认识有些差异。其他人比如孔祥熙或许会为李孔荣说情,可驻德大使程天放帮他说情可就没什么可能了,若李孔荣行为不端,如此建议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添乱。
似乎以为陈绍宽在犹豫,不甘心失败的程天放又道:“陈部长可能对德国的情况不太了解。这德国如今可分为亲华派和亲日派。合步楼公司所牵扯的部门,比如外交部、国防部、经济部当然是亲华的,可国社党以空军司令戈林为首的那些人,却是百分百的亲日。海军夹在陆军和空军之间,有时倒向陆军,有时又倒向国社党,态度暧昧不明。
我国海军要订造潜艇,无人在此负责交涉是行不通的。即便是一味亲华的陆军,武官处也有七八个军官坐镇柏林,以交涉军火订购、生产、运输事宜。海军立场暧昧,那就更应有人专门负责交涉事宜,否则只订合同,对方迟迟不交货那该如何?”
“大使先生,对德交涉不是大使馆的责任吗?还说说海军的事情就要另当别论?”林献炘感觉陈绍宽逐渐被程天放说服,不得不插了一句嘴。
“大使馆是负责对德交涉,可大使馆谁也不懂潜艇啊!”程天放道。“前月李副官来时说请我们协助调查德国潜艇,不说大使馆,就连武官处都全然不知这潜艇是何种舰艇,又能起何种作用。待李副官解释,我们才知道这种船是可以潜在海里的。
大使馆不懂潜艇是其一,其二便是德国只有一个大使馆和一个总领事馆,可全德有三千多华侨和六百余留学生。当今大使馆加起来也就十多个人,这些人要招呼华侨、留学生,还有处理各项外交事务。恕我直言,陈部长国内发电报至大使馆要求对德交涉,届时肯定不能及时不说,更不能坚持以恒,因为不止是陈部长给我打电报,其他地方也在给我打电报,这……”程天放长叹一口气,他捋了捋脑门上薄薄的头发,最后摇头道:“哎,不是小弟不帮忙,实在是忙不过来呀!”
晚会终于在十一点结束,陈绍宽回旅馆的路上一直沉默。他终于感觉自己对李孔荣似乎真是误会了,只是真有必要在德国派驻一个武官吗?设了武官那林准怎么办?而且就像周应聪的说的,李孔荣真愿意在德国做一名武官?他若非要学潜艇怎么办?
陈绍宽沉思,周应聪没说话,林献炘倒是咳嗽一声开始表达自己的观点,他道:“我还是那个意思,让李孔荣在德国说不定哪天就会闹出事故,到时候沸沸扬扬我们当如何收场?”
“那……”周应聪心里笑了一下,他道:“看来只能让林准负责对德交涉了,可他……”
“我就不信不设海军武官买不回潜艇。”林献炘瞪了周应聪一眼,他可不想林准去做什么武官,他日后可是要当潜艇舰队司令的。
“程大使苦口婆心劝部长要设海军武官,就是感觉德国海军态度暧昧的很,说不定我们签了合同付了款,他们也会使劲拖着不交艇,此类事情国际上比比皆是。”周应聪道。
“那我们……”林献炘本想说那我们就不在德国订造潜艇。可不在德国订造还真找不到其他地方。有外汇还好,可问题是现在就是没有外汇,能造潜艇的国家里,除了德国和意大利,其他国家都不接受矿产品、农产品抵偿艇款。意大利那边电雷学校早就交涉过了,但碍于意大利要日本支持支持自己吞并阿比尼西亚,所以对此予以拒绝,这就只剩下德国了。如果德国都不行,那购买潜艇就只能留待以后了。
“程大使说的未必没有道理。”一直沉默的陈绍宽终于出声。“陆军在德国有七八个人专门负责对德交涉,海军若定造数艘潜艇,就不可能不派驻武官到柏林。只是,用不用李孔荣还要考虑,最少要看他是否真如程大使说的那般,饱受各方赞誉,特别是他和那女留学生,要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淑春啊,这件事情就给你了。”
“是,部长。我明天就去调查一下。”周应聪心中一喜,部长对李孔荣终于是拨云见日了。
周应聪心喜,林献炘却不悦,他道:“我还是那句老话,知人知面不知心。就这几天功夫,能调查出什么。真要留他在德国,说不定以后就会做出些什么让我们都下不了台的大事出来。我可不是与他有仇,我总觉得此人不可靠、不放心、会出事。”
一部之长的陈绍宽表面刚直,可实际上却是个软耳朵。一个两人说还好,要是够资格的老人一律反对,他也就只好见风转舵,果决这一点上,他明显不如前任部长杨树庄。林献炘确实不乐意李孔荣威胁到林准的地位,可他更不喜欢李孔荣这个人。他这么一说,陈绍宽松开的眉头又皱上了,他想说什么的时候,车已经到了旅馆。
又是一个慢慢长夜,不过与此前不同的是,半夜起来‘梦游’的却是李孔荣少校。被战时妻儿安全、更被那本英国公民护照吸引的他,最终同意颠倒时差,与另一个自己互换活动时间,当然,这只是暂时。不过在他看来留德之事反正已经是认命了,既然如此,剩下这几天还不如给另一个自己机会,让他去碰碰运气。
厚厚的日记本上,记录着另一个自己的活动记录:
‘……与大使程天放交谈,建议他向外交部申请以设立海军武官之职,如此海军订购潜艇以及后续交涉之事可完全由驻德海军武官负责,大使馆完全不必再为此费心……
……与德国经济部长暨国家银行总裁沙赫特先生交谈,认为德国的国际收支情况不容乐观,虽然限制所有外侨汇出马克,也大幅削减进口商品份额,但德国毕竟需要进口为数众多的外国商品,一味的节省并不能改善国际收支……
……与冯·勃洛姆堡元帅交谈,提及坦克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作用,认为当初德国如若能像英国那样重视坦克,而不是完全寄希望于突击队战术,那么战争的结果必定改写……’
日记本上密密麻麻的记录着白日的活动,上面的话是少校怎么也说不出来的,并且这些人也是少校无论如何都不敢与之交谈的。阅读良久,少校终于小心的把趣÷阁记本合上,他感觉白天睡觉也不错,说不定死马就真给医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