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的消毒水味充斥着整个医院,程潇和他并排坐在走廊的公共座位上,早晨□□点医院的人最多,他俩已经等了不小会。
程潇看了眼店长,他的脸庞沉静,安逸,帽檐盖着眼,越发的像特工。
她没地方看,就看着他的喉结,看了几秒,冷不丁的问了句,“店长,你吃饭了么?”
“我吃了。”
“那就是没吃。”
“……”
“我去买点吃的。”
“我吃过了,你自己去吃点吧。”
“我不想和你在这浪费时间辩论这种无意义的小事上,你不要乱走,我一会就回来。”
程潇看了两眼他的脸,依旧平静,她站了起来刚走出去两步,又回过头来说,“你在这里等着我。”
他知道自己说不过她,只是点了点头。
一片儿黑,就看到个帽顶。
程潇转身就走,没再回头。
——
医院对面就有一家超市,程潇拿了两包纯奶,怕他不喝还拿了瓶矿泉水,接着又挑了块面包,她仔细的看了看生产日期,然后将面包放进购物篮里,刚走几步又折了回来加了块面包,她早上并不习惯吃的很多,但他不一定。
程潇拧着袋子回到医院,他刚刚坐的位置空了,她一眼扫完整片走廊,这瞎子果然还是不见了。
程潇抓着方便袋,一种极强的悲凉感和愤怒感莫名的涌上心头。
她心里默骂:这混蛋。
“店长——”
她在走廊上叫着他的名字。
“店长——”
有人责怪,“小声点,这里是医院小姐。”
程潇本想说声抱歉,当她看到那女人凶声恶煞的脸时,话到了嗓子眼又咽了下去。
“我在这里。”
程潇转身,那一瞬间,她看到他背着阳光笔直的站着,那一瞬间,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就像,空气里浮动的每一粒尘埃都是你的脸。
她抬起手把面包放在他面前,说:“给你买的吃的。”
“……”
手悬在他面前。
他没有要接的意思。
僵持了几秒,程潇把面包塞到他手里。
店长似乎愣了一下,说:“谢谢。”
程潇领着他坐下,其实有两个空座,她觉得不怎么干净,不太愿意坐,程潇站在他面前,俯视着眼前的男人,他用嘴撕开面包袋。
“你去哪了?”
“厕所。”
回答完她,他大口的咬着。
程潇确实不理解为什么他吃的那么急,不像是饿,倒像是快要上学迟到的小孩被妈妈逼着吃早餐,恨不得一口全塞进去。
“慢点吃,别噎着。”
他倒吃的更快,没几口,就吃完了。
“还要吗?”
他的头稍微抬了抬,“不用了。”
程潇看着他的帽顶,想摘了它,却下不去手,盲人在外多是戴着墨镜,一则是挡光,二则是眼珠子不受控制会乱转防止吓到别人,他的眼睛不乱转,也不上翻,看上去正常的很,那么这帽子就是用来挡光的了。
她拿出包牛奶,问:“你喝奶吗?”
话一出口,旁边有人在看她,程潇直接漠视,连个眼神都不赏,又问:“还是喝矿泉水?”
他伸过手来,“水吧。”
程潇把瓶盖拧开,递给他,看他咕噜咕噜喝了几大口,轻笑了笑。
这家伙还真渴了。
拍完片,程潇坚决要带他去做彩超,彩超室坐着一个老医生,女的,五十来岁的样子,保养的好,风韵犹存。
店长摘了帽子,坐在椅子上,老医生细声慢语,态度极其和蔼,程潇从医生的眼中看出一丝遗憾,以及怜悯,程潇想,她一定看出来店长是个盲人。
“怎么了?”
他刚要回答,程潇抢在他前头,说:“被打了,被椅子砸了。”
店长:“……”
医生问他:“有哪里疼吗?”
他坐在病床上,往背部以及腰部都指了指,说:“酸疼。”
程潇这下有些惊呆了,她兀自感慨这家伙真能忍。
想起他昨晚上的话,程潇又气又好笑。
医生招了招手,示意他躺下。
见他没反应,说:“来这边躺下。”
程潇伸手刚要扶他,想到他可能不乐意,又缩回了手。
“来小伙子,把眼镜摘了。”
他摘了,脸背着程潇。
他顺着医生发声的方向摸索着趴了下来,把衣服掀了上去,露出结实的背部。
背上有淤青。
不得不承认,店长的身材很好,他的肌肉不像健美先生那样夸张,是恰到好处的大小,程潇无意间看到他的背上有条疤,她更认真的看了看,准确的来说,是两条,这两条疤长的有一分米,短的也有半分米,然而,她并没有觉得它们狰狞,恐怖,倒觉得有种极致的,变态的性感。
她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有点不正常,就听到老医生问,“被什么椅子砸的啊?”
程潇:“木头。”
“年轻人做事别冲动,能动口呀就别动手。”
程潇:“……”
他:“……”
老医生带上老花镜,把他的裤子往下头扒了扒,垫上卫生纸,在他身上挤出黏糊糊的透明稠状液体,然后用一块像熨斗一样的医疗器械贴着他的身体缓缓移动,背部做完了检查,擦干净了稠状液体,又转到正面。
这一次,她看到了。
完完整整,毫无遮掩的一张脸。
程潇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安安静静的,没一点动静。
她的视力很好。
她微微皱着眉头,眨了下眼,凝视着他的眼睛。
走近了两步,然后,站在他的身边。
两人不到一米远,程潇一言不发的俯视着他。
突然的,她的心里有种怪怪的感觉。
程潇知道,那不是恶心。
这个男人……
乍一看,那两只眼睛确实没什么差别,可是细看的时候,两个瞳孔稍稍有些不同,光泽,反光,还有点儿微妙的颜色差异。
并不明显。
以程潇浅薄的医学知识,她知道,左眼球是假的,是义眼。
他们的对话,程潇一句也没听进去,她盯着他那只残缺的眼睛,牙齿轻轻的咬着舌尖,突然间觉得,有一点点的遗憾。
有一点点的失落。
有一点点,难为情的悲哀。
她退后了几步,转过脸去,隔了两秒,她忍不住又回过头来。
他的腹部露出点稀松的毛毛来,有点小性感,她远远的看着,深吸了一口气,又侧过身去,不再看他,她的目光落在窗外,却无心看景,那短短的一分钟,她思绪万千,到底想了些什么,自己都不清不楚。
做完检查,医生递给店长几张卫生纸,他坐起来擦拭着身上的异物。
程潇似乎也从异样的难过里缓了过来,她转身,目光淡淡的。
她注视着店长脸,向他走近了些。
“没什么问题,至于身上酸疼就是淤伤,扭伤,敷几贴活血化瘀的膏药就好了,回头你们去开点药。”
程潇把盲杖递到他手里,什么话也没说。
店长:“谢谢。”
医生转个身,在电脑上弄着一个信息表,说:“放心吧,你的先生健康的很,休息休息就好了。”
两人同时愣住。
“好了,没事了,可以走了,回家养养,这段时间就别剧烈运动,性生活适当少点。”
程潇:“……”。
他:“……”
“小伙子真是有福气啊,有个这么漂亮的老婆。”
他站了起来,脸上难看的很,说:“您误会了,她不是我妻子。”
医生转过头来。
他手里拿着擦身子的纸,估计是看不到垃圾桶,把纸拽在手里,程潇看懂了,走过去两根手指捏着纸的一角,扔到了垃圾桶里,他说了声“谢谢”
接着,他拿着盲杖,小心奕奕的摸索着走了出去。
程潇捻着笑,心里隐隐的欢喜,她对医生说道:“我们不是夫妻。”
老医生微笑点头,说:“我误会了,别介意啊。”
“没关系,谢谢医生。”
“不客气。”
接着看程潇追他而去。
老医生叹了声气,兀自感叹:“不容易啊。”。
所有费用店长都坚持自己付了,程潇没有与他说太多。
他拄着盲杖走在前面,周围的人刻意的会给他让着点路,程潇在后头跟着他,他走的有点慢。
她一直注视着他的背影,这一路上,心里头一直在想一件事。
感觉。
他给人的感觉。
怎么形容店长呢?
萧条,懦弱,严肃,悲伤,寂寞,可怜……
放佛都不是。
最后,她只能想到一个词。
坚强。
这就是为什么,他总能给程潇一种错觉,明明是个瞎子,却又不像,至于哪里不像了?
大概就是那股子精神吧。
程潇正感慨着这个不一样的瞎子时,他滑了一跟头。
光滑的地板啊,真是又光,又亮,又滑~
他没倒,不过也差不多贴地了,程潇过去扶着他。
“小心点。”
他站稳了,语气平平的说,“谢谢。”
周围的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
程潇没再说话,松开了他。
太堵,来的时候车没能进得来,程潇把车停在医院外头不远处,路边有一家药店,门口有个孩子,跪着乞讨,没有人为他停下来。
程潇和他走过的时候,那个孩子用着与这个年龄极其不符的语气哀声的喊,“给点吧……给点吧……”
人情淡漠,大多漠视。
这世界有太多这样的人,程潇就是这大多数里面的一个,她觉得,不管是孩子还是大人,都不该去施舍,不该去纵容这份懦弱,你可以说她冷漠,说她无情,她不去辩解,也不去在意,她从来都觉得人是活给自己的看的,而不是别人,同样与生命。
她没看看那个孩子,而他却停了下来。
那个孩子捧着小手,才到他膝盖的位置,“叔叔——给点钱吧——”
店长用一种极其空洞的眼神盯着前方,眼珠子一转不转,手□□口袋里,掏出张五十的,摸索着递给孩子。
那个男孩赶紧拿了过来,感谢道:“谢谢叔叔,谢谢叔叔……”连磕了好几个头。
他没有说什么,继续走路。
程潇看了眼男孩,就看了一眼,接着跟上他。
天突然暗了下来,过不了多久就下起大雨,程潇把车开的一顿一顿,把他颠的有点晕。
她语气平平,问:“你为什么给那个孩子钱?觉得他可怜?是善意?施舍?”
他也淡淡的回答:“那么小,都是些孩子。”
程潇面不改色,直视前方,说,“你没有看到他身边那些手足健全的年轻人,但凡有一丝人性的家长都不会让孩子来做这种事情,如果他是孤儿,那么他应该被送去孤儿院而不是在这里行乞。”
有几秒,他没说话。
各相沉默。
“不一定是父母。”
她侧脸看他。
“你知不知道,很多这样的孩子是被拐卖的,有的被卖给别人,有的是犯罪分子用来挣钱的工具,有的……”
他顿住了。
隔了两秒,他说:“那些人,与人性无关。”
店长的声音很低,脸上很平静,有一丝浅浅的隐忍。
她的目光仍在他的侧脸,声音很轻。
“我知道。”
雨声更大,雨滴也更大,噼里啪啦,快要将车窗打穿一样。
良久的静默。
程潇认真的开着车,看着雨时清晰而朦胧的世界,她有一丝的无奈,或者说是,无力。
她又看了店长一眼。
还是什么也没说。
那些人,与人性无关。
是啊——
面对这世界肮脏的一角,我们大抵无奈,不愿助纣为虐,不愿穷根寻叶,坏人源源不绝,解决掉一部分,继而还会出现新的,太多的事情,你没办法,我也没办法,只是,你可以选择漠视,你可以选择相信这个世界充满了罪恶,我也可以选择相信,人性,是有善的。
即便,身处黑暗,还要向光明走。
虫子是这样,人是这样,万事万物都应该是这样。
“忘了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病历上没看到?”
“我没看。”
“……”
“你叫什么?”
“许邵东。”
“许邵东,我叫程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