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密闭的房间里别无他物,唯有一台外形笨重的老式电脑不受干扰地运行着。
惨淡的白光从屏幕里透出来,如同覆盖在死者面上的那层轻纱,虚幻中带着森然的冷意。
一道身影正愁眉不展地坐在电脑屏幕前。
他的手放在旁边的鼠标上,每隔三五秒钟便不耐烦地滑动一下滚轮。
页面半卡顿着,不情不愿地向下滑去,展露出更多全新的内容。
“都他妈什么玩意。”再也无法克制从心里不断涌起的焦虑,苏尉把鼠标一摔,一脸烦躁地说。
没有人回应。
这是当然的,因为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不看了不看了,这写的都是什么垃圾。”
他说着站了起来,抬手抓了抓头发,然后顺势从头发下面揪住一只半圆形的熊耳朵,用力向外一扯——
“哎呀!”
突然,一道瓮声瓮气的声音从苏尉的胸腔里传了出来。
稍微停顿了片刻,那声音恼怒道:“你犯什么病了,下手这么重,我的耳朵都要被你揪掉了!”
“一个小时到了,接下来轮到你了。”指了指电脑,苏尉不耐烦地说。
寄居在他身体里的玩具熊沉默了一下,原本因为疼痛而竖起来的耳朵又“嗖”地缩了回去,非常灵活地把自己藏在头发当中。
“我不要。”
苏尉的眼角跳了跳,“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要看恐怖,我害怕!而且那些字真的太多了,我看着眼睛会花,头也会疼,所以我不要看!”玩具熊大声说,“我只是一只玩具熊啊!没有玩具熊会看恐怖的,这不合理。”
“你会害怕?我求求你清醒一点,你自己也是鬼,而且还是恐怖片里的终极boss好吗!”苏尉被玩具熊的发言气到变形,本来就烦躁不已的心情更上一层楼,感觉自己的眼睛都在往外冒火,“还有,你是普通的玩具熊吗,你他妈偷了我的身份和记忆,现在去考大学都没问题,还跟我说你看不了文字?!”
“不是偷,是共享!共享的事情能叫偷吗!”玩具熊立刻发出抗议,旋即又压低声音,委委屈屈地说,“我是认字,但是我毕竟只是玩具熊而不是人啊,没有从小培养习惯,所以我真的看不了这么多字。”
“……”
“另外,这些真的太恐怖了!”玩具熊心有余悸地说,“刚才你非要让我看,我就看了一个发生在商场里的鬼故事。主角是乞丐、售货员和夜班保安,在鬼节那天他们出于各种各样的理由没有及时离开,等到零点一过,商场里所有的人形模特都复活了,开始疯狂地追杀他们……”
说着说着,玩具熊的声音竟然变得飘忽起来,藏在头发底下的两只耳朵也配合着瑟瑟发抖。
苏尉的心情就是无语,而且还很抓狂。
他真的不能理解一只身高两三米,拎着电锯追杀玩家,出场就自带血肉横飞的背景特效的玩具熊有什么资格对一篇恐怖感到害怕,而且还是旧梗频出、俗不可耐的三流。
“还有一个发生在办公楼里。男主角晚上刚下班就发现公司大楼停电了,他没办法坐电梯,只好走楼梯下去,可是他走了好久都没到一楼,只好继续走啊走啊……然后终于到了,他抬头一看,发现墙上贴着的楼层标识竟然是-18,他走到地狱门口了!!”
玩具熊惊惧不已,说到最后竟然失声喊了出来,两只满是棕色卷毛的手臂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苏尉的背后“长”了出来,紧紧地把自己环抱住。
苏尉快被勒死了,可是却没说话。
几个小时前列车到站,上一秒他的记忆还是即将踏上站台,可下一秒他却苏醒在这间空荡又狭小的屋子里。
没有人,也没有鬼,他的面前只有一台老式电脑。
电脑不能联网,桌面上摆放一个孤零零的文档,里面存着许多篇写得很烂的恐怖。
苏尉一头雾水。
起初他对这些只是草草扫了一眼,把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如何从这间屋子里逃离出去。
可等玩具熊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能把墙壁上打破哪怕一丝裂缝以后,苏尉便明白自己绝对不可能通过暴力手段离开,再加上这间屋子里没有机关,那么唯一的线索就只可能藏在里了。
“别说这些废话,如果不想被列车抹杀的话就赶紧看。”苏尉冷漠地催促,同时让属于自己的意识下沉,将身体的控制权暂时交给玩具熊。
“……你怎么这样啊,”玩具熊被他噎了一下,不情不愿地放开手臂,控制着苏尉的身体重新坐到电脑前,“再说我的手根本就握不住鼠标!”它抱怨道,看了看自己肥胖的熊掌,没好气地一巴掌拍了下去。
放着电脑的桌子整个一震。
“你小心点,这破电脑经不起折腾,”苏尉说,这一次换他的声音从胸腔里传出来,“要是它坏了,咱们恐怕也出不去了。”
玩具熊连忙把歪了一点的显示屏扶好,还装模作样地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灰尘,憋屈道:“知道了。”它又看了一眼屏幕右下角显示的时间,补充了一句:“现在是15点20,等16点20我叫你。”
话音刚落,只见玩具熊的纽扣眼睛里涌出两道幽深的红光,直直地落向屏幕,覆盖住了整个页面。www.goΠъ.org
“又是恐怖,这台电脑里难道就不能存点别的吗,我讨厌恐怖,”它愤怒地说,定睛往下看了两行,更生气了,“我更讨厌拿毛绒玩具做文章的恐怖,作者该死,他绝对死定了!”
懒得搭理玩具熊,苏尉闭上眼睛,任由自己的思维陷入心灵深处。
他在思考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
如果这就是最终考核,如果自己真的能通过最终考核,然后呢?
他会返回现实世界吗,就这样和这只玩具熊永远绑定,还是列车会把他们分开,让他们各自回归正轨,又或者像他这种情况根本不可能通过考核?
苏尉的心里很乱,因为每一个问题他都无法解答,甚至没有一丝头绪,无论他怎么思考最终的答案都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
持续的烦躁不安中,苏尉听到玩具熊忽然惊疑不定地说:“醒醒,你快醒醒,我好像知道应该怎么离开这儿了。”
苏尉骤然睁开眼,意识迅速上浮。
“你看,这篇没写完,所以咱们该不会被关进小黑屋了,必须把它写完才能出去?”抬起熊掌摸了摸耳朵,玩具熊小心翼翼地说,“那个,你会写吗?”
苏尉:“……”
“林昉!”
一只手从旁边伸了过来,在青年的肩膀上推了两下,林昉骤然转醒。
“别睡了,成总监让你跟我一起去接设计师,对方三点落地,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你收拾一下,咱们这就走。”一个中等身材,穿着深蓝色polo衫的男人说道。
林昉有些恍惚,不过很快他就想起来面前这个人是自己的同事,和自己在同一个工作小组,而周一开会时确实提到主建筑师这次会亲自来现场。
去卫生间洗了把脸,看着镜子里的倒影,林昉这才慢了很多拍地接受了自己就是一个平平无奇打工人的事实。
虽然总觉得日子不应该这么平淡,但平淡也挺好,不是吗?
“林昉,好了吗?”polo衫又催促。
“来了。”
从卫生间出来,林昉回自己的位置拿上包,正要走时却忽然想到什么,回头朝着最里面那间办公室看去。
办公室的门是最常见的那种半透明磨砂玻璃,靠上的位置贴着门牌:总监办公室。
林昉的脸上浮现出些许犹豫。
“又怎么了?”polo衫不耐烦道。
“我想再去找一下永……成总监。”差点直呼总监的名字,林昉顿了一下才重新措辞说道。
polo衫皱起眉毛,上下打量了一眼林昉后才说,“找总监干什么,他还有别的事情交代你?”
“那倒没有。”
林昉说不清为什么要去找成永年,就是心里忽然涌起这样的冲动,毫无缘由,但却足够强烈,因此他干脆无视了polo衫的不满,快步朝总监办公室走去,“稍等我一下,或者你先去开车,我马上就来。”
走到门口,林昉的迫切又变成紧张,深深地吸了口气,他抬手在门上敲了一下,接着又是一下。
没有人应声。
林昉再次敲了两下。
他的心跳渐缓,热切也随之转凉,一种怅然取而代之。
说不上是失落或者伤心,又干脆两者兼具,不至于浓烈到灼人,但是却很绵长,总牵扯着。
“你找成总监?他出去了。”路过的同事见他傻站在门口,好心提醒道,“你有急事的话还是打他电话比较好,呃,你应该有他的号码吧?”
林昉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不用打电话,根本没什么事,他只是想和成永年见上一面而已,哪怕是隔着距离看一眼。
因为他们好像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了。
林昉知道这种感觉毫无道理,既然在同一个公司上班,办公室相隔不远,而且两个人谁都没有休假或出差,所以根本不可能发生很久没见这种事,事实上自己和成永年今早才见过,在拥挤的电梯间里。
摇了摇头,把纷乱而又莫名的思绪通通压住,林昉向对方道了声谢便离开了。
从公司开车去机场正常需要四十分钟,可今天路上有些堵,等林昉和polo衫同事匆匆赶到,对方已经取好行李站在大厅里等他们了。
“这得怨你啊,如果人家不高兴了,你可得主动把这锅背起来。”polo衫半真半假地说,接着加快脚步朝那个等候着的人影走了过去,瞬间换上热情洋溢的笑容,“何老师,您好,真不好意思让您等了这么久,路上有点堵,抱歉抱歉!”
那个人影转过身,他的衬衫熨帖,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西裤挺括,没有一道褶皱,头发整齐地向后梳着,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
不是特别英俊的相貌,可任谁看了都会心生好感的那种类型。
林昉的脚步顿了一下,脸上的表情骤然变得有些古怪,因为那种诡异的熟悉感再次从虚空里翻涌出来并准确地抓住了他,他觉得自己应该和眼前这个人认识,而且关系还很好。
“……辛苦您大老远跑这一趟。您一个人来的吗,怎么没带个助理,我是说学生,可以帮您打打下手嘛。”
“带了一个,他正好是本地人,我让他先回家了。”
“跟着您这样的老师真是学生的福气。”
寒暄了两句,polo衫转头看到林昉还站在几步外一副思想抛锚放空的样子,顿时有些生气,可偏偏眼下不是发作的时候,便强行忍住了,只是说话间难免带出点情绪,“何老师,给您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公司新来的助理建筑师林昉,后面您有事只管找他。呵呵,其实要不是他出门前耽误了一会儿我们早就该到了。不过年轻人嘛,做事浮躁是难免的,总之请您多多包涵。”
林昉不傻,当然听得出这话里的意思,但他只是无语地看了polo衫一眼,便转而向着面前的人伸出手:“不好意思,这次确实是我的问题,我道歉。欢迎您来f市。”
“哦,让我浪费了二十分钟的时间,所以你该怎么补偿我?”
两只手交握间,年轻男人笑着问。
林昉一愣:“啊?”
“开玩笑的,我的时间还没金贵到这个程度。”
林昉有些懵逼,可同时又觉得这样的对话很熟悉,似乎早就无数次地发生在他们之间。
他干脆顺着自己的潜意识,同样笑着问,“所以呢?”
“既然时间没这么金贵,那当然可以挥霍一点。所以等会儿一起去看个电影怎么样?有个片子我一直想看,但是没有合适的同伴。”
“这么说我很合适了?”
“确实,”诚恳地点了下头,年轻男人毫不掩饰地释放着自己的友善,接着开玩笑道,“都说有人白首如新,有人倾盖如故,我不是基佬,但一见如故这种事跟性取向又没关系,你说是吧?”
一见如故。
确实如此。
林昉也跟着点了点头,这一刻眼前似乎闪过了许多画面,似乎他也曾和什么人约着去看电影,可那场电影终究是他一个人看完的。
“什么电影,好看吗?”他开口问道,但并不是真的关心。
“一个恐怖片,应该还不错吧。我也是听朋友推荐的。”年轻男人眉头微皱,仿佛在回忆是哪个朋友,可一时想不起来,他便放弃了,“对了,还没自我介绍。我叫何之洲,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那两个字,你呢?”
“林昉。很高兴见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