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一转。
浑身带伤的沈明鑫狂奔逃命,在他的身后,一个外表绽开无数诡异裂口,裂口中生长出无数手脚的巨大肉块正一边发出渗人的尖利笑声,一边飞快地翻滚着朝他逼近。
那些或男或女、或老或少,或是干枯或是丰腴的手臂有好几次都堪堪擦过沈明鑫的衣摆,差一点就将他抓住。
沈明鑫心里清楚,一旦被抓住,那些手脚就会把自己塞进肉块中间,和它们肉贴着肉地融合在一起。
直到彻底沦为它们当中的一员,陷入永恒的疯狂与混乱中。
沈明鑫猛地打了个寒颤,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又有了力量,加快速度逃跑着。
然而恶心的肉块也同时加速,且距离他越来越近,直到二者相距不过几米时,无数刺破耳膜的尖利声音乍然响了起来。
“他跑得好快哦,比之前的人都要快,怎么做到的?”
“不知道。不过他马上要跑不动了,等会儿抓过来问问就知道啦!”
“嘿嘿,别跑了,来加入我们吧!”
“不痛的哦,只要一下下就好啦,大家就能永远在一起啦!”
“啊!谁打我!有人在背后偷袭!”
“呜呜呜好痛啊!流血了,我受伤了!可恶,快掉头回去,先去把那两个人吃掉!”
“死三八滚到旁边去,你卡着老子的脚了!”
“凶什么凶,你还蹬着我的胳膊呢!要不是你那一下,我刚才就抓住他了!”
“自己手短还怪我?”
“吵架啦吵架啦!打起来!”
“加入我们吧!”
“加入我们吧!”
那一道道的声音从杂乱逐渐变得统一,最后竟然汇成一条河流,仿佛自带环绕立体音效般向沈明鑫呼喊着。
双眼发红,齿根咬到发酸,面部肌肉控制不住的扭曲,沈明鑫拼命迈动双腿,不顾一切地往前奔跑。
快点。
必须再快一点!
不然自己会死的,真的会死!
沈明鑫正想着,忽然脚下一滑,在这关键时刻竟然被绊倒,整个人骤然失去平衡,向侧方跌落。
与此同时,紧追在他身后的肉块猛地膨胀,将扭曲在体内的肢体向外“吐”出了一部分,相应的十几只手脚便猛地向前蹿出一截,在沈明鑫摔倒在地上之前彻底将他抓住。
软软的是少女的手,长有粗粝老茧的是老年男性的手,老太太的手指甲留得很长,深深地戳进沈明鑫的皮肤里,小孩的脚掌在他的大腿上来回蹬踏,故意去踹他的敏感部位。
“抓到啦!抓到啦!”
“嘻嘻,总算要开饭啰!我想吃脸上的肉,感觉比较嫩诶!”
“哈哈哈哈笑死,你那个位置能吃到点肉渣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呢?”
“闭嘴!闭嘴!让我们来欢迎新成员!谁知道他轮到多少号啦,15还是16?”
“别数了,先吃吧!先吃吧!大伙都快饿死啦!”
一句比一句恐怖的话语回荡在耳边。
沈明鑫脸色惨白,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额头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他的上半身趴在地上,下半身却被无数手脚抓着拖向肉块。
为了减缓这个过程,沈明鑫的双手疯狂地拉拽着一切自己可能够到的东西,却绝望地意识到自己所做的努力毫无用处。
那些手脚正七手八脚地使劲,顶多再有十来秒的功夫,自己就会被塞进肉块里,成为它们中的一员。
不!
他不想死!
他不想变成这种丑陋可怕的怪物,跟它们粘合在一起,永世不得超生!
猛地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在泪水落下之前,沈明鑫从意识空间中拿出那台型号老旧的照相机,决绝地按下开关。
一道刺眼的闪光。
他的身影骤然出现在巨大肉块的后方,旁边是蓄满攻势却强行停下,转过头惊骇地看着他的宫紫郡。
而正前方,那个被巨大肉块攫获住的人影已然变成了傅祈棠。gonb.oΓ
……
替身照相机。
画面外的傅祈棠几乎是立刻就想起了这件他只见过一次的道具。
难怪当初谢一鸣拿出同款照相机给自己拍照的时候会被宫紫郡一眼认出,继而发了狠,竟然直接对谢一鸣下了杀手。
因为在那些无限循环的噩梦里,宫紫郡的身体和精神,他所有的一切都反复被眼前的这一幕切割,破碎又重组,又破碎,永远没有尽头的绝望。
画面震颤,傅祈棠的心里涌起一股酸涩,一时间竟然有些不忍心再看下去。
他已经知道了之后会发生什么。
……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完全没有留下转圜的时间和余地。
哪怕宫紫郡几乎在同时就做出反应,不计一切地冲上去试图将傅祈棠从那些手脚里抢回来,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巨大肉块抖动了一下,身上赫然裂开一道恐怖的口子,眨眼便将傅祈棠半边身体吞了进去。
黑暗的裂口里同时张开无数张嘴,不约而同地狠狠咬进傅祈棠的血肉里。
“唔——”
傅祈棠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他发出一阵痛哼,却在声音即将从喉咙溢散出去时紧紧闭住了嘴巴,只从鼻腔里传来微不可闻的一点风声。
“小棠哥!”
宫紫郡睚眦尽裂,从胸腔深处爆发出一声呼喊。
这一刻他全然忘记了自己之前学会的各种技巧,只是凭借本能驱使身体,使用各种道具和武器把阻挡在自己面前的东西通通除掉,在横飞的血肉中一寸寸艰难前进,终于来到傅祈棠身前。
不过半分钟的功夫,傅祈棠只剩下肩部以上还露在外面,大量粘稠的血液从被咬住的地方冒出来,染得四周一片赤红。
他垂着头,侧脸贴在地面上,不时咳嗽一声,从嘴里吐出带着血块的血。
“小棠哥。”
宫紫郡叫了一声,浑然不觉自己整个人都在颤抖,声音变得很轻,像是怕眼前这个人再也无法做出回应。
傅祈棠睁开眼睛,从模糊的视线里看到宫紫郡,他笑了一下,想要说话,却再次吐出一口黑血。
“我去把这个玩意割开救你出来。”宫紫郡双眼泛红,额角及手背上的每一条青筋都鼓胀着,巨大的痛苦如同一条恶龙在他的血脉里翻搅。
他正要转身,却忽然感觉自己的裤脚被轻柔地碰了一下。
“别去了,”傅祈棠抓着他的裤脚拦住他,勉强勾起嘴角笑了一笑,避开那些残忍的词汇,尽量轻描淡写地说,“我感觉得到它在缝合灵魂……我已经没法脱身了。”
“不会的,肯定有办法,总之先救你出来……”宫紫郡喃喃低语着。
傅祈棠叹了口气,这一刻他感到无比的伤心,因为接下来要说的话比自己将要死亡这件事更让他觉得可怕和恐怖,但他不得不说。
“别浪费时间了,宫紫郡,”他的声音似乎还和以前一样,只是每个音节都仿佛沾着痛楚,尽管一再压抑,却仍然会从最细微的地方流露出来,“这一次,我可能回不去了。”
宫紫郡猛地颤抖了一下。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忽然被人狠狠揍了一拳,呼吸绷紧,全身的血液几乎凝固,耳边骤然爆发出一阵轰鸣。
天旋地转。
有那么一刻,他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支配,连意识也变得很模糊。等到再回过神来,宫紫郡发现自己正愣愣地跪在傅祈棠身边,脸上干干的,没有一滴泪水。
他好像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东西都留给你,要好好使用啊。”
傅祈棠说着,把属于自己的东西从意识空间里取出来。
有他惯用的匕首,一把备用手*枪,几十发子弹,各种从之前副本中得到的稀有消耗性道具,一个黑色的塑料小人——这是他们刚才杀死的一只鬼遗留的东西,另外还有两颗看上去普普通通的木质佛珠。
“记得咱们之前的猜测吗,列车之所以开始缩减队伍,不再补充新人,很可能是因为即将到站了。而从这次的情况来看,下一次应该就是旅程的最后一站。”
傅祈棠顿了顿,身体和灵魂被无数张嘴巴同时撕咬吞吃的痛苦让他的头脑逐渐变得昏沉,他必须花费极大的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不泄露出痛苦的表情。但他同时也知道这一点用都没有——宫紫郡并不会因为自己不喊痛而感到轻松一些,他和自己一样,每时每刻都在承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
“系统说这个塑料小人是剧情道具,但它没有一点特殊能力,因此我推测它是一种凭证——可以通向终点站的入场券,你把它收好。”
傅祈棠又指了一下旁边的两颗木质佛珠,“这个你知道,世界种子。本来是三粒,有一粒被我用掉了,就是之前‘捏造’那个单人副本的时候。保险起见,当时我把‘真实之眼’留在了里面,等你回到车上再用一粒种子,去那里把它取回来,下一次应该用得到它。”
交代完这些,傅祈棠忽地笑了。
这一刻,在极致的痛楚和死亡的阴影中,他又笑得像以前一样恣意,一样洒脱,似乎拥有世界上最好的一切,又或者干脆拥有整个世界。
“宫紫郡,要活着,知道吗?”他的声音比刚才提高了一些,笑意盎然,“多吃饭,多睡觉,少犯浑。书不想读就不读了吧,年轻人有厌学情绪是正常的,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有意思的事情,你多去体验一下也很好。就是别着急来见我,至少等到你七八十岁了,变成糟老头子以后再来,明白吗?”
“……”
“以前我跟你说过,我想看看这趟车最后会停到哪里,那儿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现在我去不了了,你去替我看看吧,看得仔细点,等到下次见面再慢慢告诉我,能做到吗?”
“……”
“又来了,总是这样,一生气就不说话,”傅祈棠叹息,“宫紫郡,说话。”
令人窒息的短暂沉默里,宫紫郡终于做出了某个极为艰难的决定。他的头缓慢且沉重地点了一下,而后声音嘶哑地开口:“知道,明白,能……能做到。”
“那我就放心了。”傅祈棠呼出一口气,他的意识正在逐渐消散,声音也随之变得飘忽起来,再也没有力气控制身体的本能反应,大量的血液从喉咙中涌了上来,把接下来的每个字都染上腥甜。
“你走吧,走远点,别看我现在的样子。我可不愿意以后只能出现在你的噩梦里。”
“……小棠哥,不要赶我。”宫紫郡哀求着,如同一只受伤的野兽发出哀鸣。
“走吧。”
“……”
宫紫郡只觉得自己的灵魂也在一点点被抽离,从指尖、从手臂、从头顶飘出来,而后随着风不知道飘向哪里。
他变得麻木,像一只失去感情的牵线木偶,无法拒绝,只能服从。最终在傅祈棠温柔的注视里僵硬地转过身,迈开脚步,心中无比明确地知道自己正在一步步地远离这个他最爱的人。
“差点忘了,还有最后一句话想跟你说。”
熟悉的声音最后一次响起,却已经轻地像梦境。
“我很爱你。
“你也多爱点自己吧。”
这一刻,宫紫郡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
他听到身后升腾而起的剧烈爆炸声,看到弹幕里系统消息显示副本已通关,他路过一丛葱绿的、散发着旺盛生命力的野草,感受到头顶乌云散去,阳光重新泼洒下来,平等地落在万物肩头。
但这一切都与他再无关联。
从此刻开始,直到死亡来临的那一天,他都将活在胸腔的深处,心中满是枯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