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他正躲在一处影壁后,听到两人一边说话一边从影壁前面走过,其中一人道:“小总管还真行,先前给他送的夜宵里下了毒药,又这幺多人到处搜,竟也没抓到他。”
另一人便道:“你不知道?那夜宵根本没动,多半他也没中毒。再怎么说,人家也是长生堡的小总管,哪能那么好抓。”
先前那人便笑道:“嘿,小总管,堡主人都没了,还说什么小总管……”他口中说着,人已经走远了,后面的话林皆醉便没有听到。
但只这半句话,也足够了。林皆醉如遭雷击,一时间竟有些站立不稳。
岳天鸣……竟已没了?
此时长生堡内灯火辉煌,但这一句话入耳,一时之间,林皆醉只觉四下里一片荒芜,仿佛身处荒野之中。
若说岳天鸣对他多么疼爱,二人之间有多深的感情,这自是虚话。然而一直以来,岳天鸣便是长生堡,而长生堡便是岳天鸣。长生堡有大总管小总管,有雷霆卫队高手林立,年轻一代的第一高手亦出自堡中,但是若没有岳天鸣,这一切便全是虚妄。林皆醉甚至想象不出,没有了岳天鸣的长生堡,凭何与江湖各大势力,凭何与北疆天之涯争锋?
不对,他凝聚思绪,苦笑着想,现在想这些都为时过早,眼下,自己还没有躲过众人耳目,无论如何,总要先离开这里再说。
他离开影壁,走到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处墙边,拨开一丛长草。
长草的后面还是高墙,不过,高墙上有几块砖却是松的。小时他同姜白虹一起玩耍,偶尔发现了这里,也曾偷偷抽砖溜出去玩。后来他做了小总管,原也有修缮长生堡之责,但思及儿时往事,便没有动这里,现下倒成了绝好的逃生之路。
他悄无声息地来到长生堡外,刚刚站直身体,忽然有人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林皆醉一惊,却听到熟悉的声音,“是我。”
林皆醉手上已摸到了络绎针的机簧,却终于没有动,他慢慢转过头。
是林戈。
“跟我来。”
林戈是骑马来的,虽不比段玉衡相赠林皆醉那匹白马出色,却也是一匹不错的坐骑。二人一骑行了半夜,近天明时,他们到了距离长生堡最近的那个分舵,正是二人初见之地。
林戈跳下马道:“岳天鸣,的女儿,在里面。”
林皆醉一只脚本已迈了出来,听到这句话,竟不由自主地停在半空中,他随即便醒悟到自己的失态,道:“好。”
这一个字说得简短,听得语气似乎也还平常,可是他的心里早已烧开了一锅沸水,热气蒸腾,烧得他说不出第二个多余的字来。
小夜活着,还活着,好,这真是太好了。
他走进分舵,在林戈的带领下来到岳小夜的门前,却没有即刻走进去,而是在那里安静地等了一会儿。
天色未明,东方浅浅地露出了一点鱼肚白的颜色,有风不远不近地吹过来,林皆醉觉得自己似乎已经等了很久,又仿佛不过是很短的时间。有那么一小会儿,他甚至忘记了上半夜的险恶追杀,下半夜的一路驰骋,似乎天地之间只余下他一人,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等。
等一个最在意的姑娘。
面前的门打开了,一身整齐的岳小夜站在门里,她面色有些憔悴,可容颜依旧是昨日模样,她看着林皆醉,声音不高却清晰,“你回来了。”
林皆醉也看着她,“是,我回来了。”
这间分舵原先的舵主因犯了事,被林皆醉惩处。后来接任的分舵舵主,岳小夜私下里曾于他有恩,这件事所知之人极少,但也正因如此,现下岳小夜才能出现在这里。
两人一同走入房间,关上门后,林皆醉便问道:“长生堡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在长生堡内他听闻岳天鸣已死。这其中必有惊天巨变,林戈对此所知不详,真正能够说得分明的,也只有面前的岳小夜。
岳小夜也没犹豫,直接道:“柳然叛变。”
她直接道出柳然姓名,而不是“柳二叔”、“大总管”等昔日称呼,语气冰冷。经历半宿追杀,林皆醉心中已隐隐有所觉察,但岳小夜这样直截了当的道出,他仍是心头一震。
在林皆醉去往大理后不久,岳海灯与岳天鸣之间便起了一场激烈争执。岳海灯一气之下离开长生堡,回到塞外。当时岳小夜便觉得有些不对,盖因岳海灯虽然不喜拘束,但颇重承诺。先前他已答应了留下,怎会忽然离开?这等做法,实在不似他平素为人。但岳海灯走的忽然,岳小夜追之不及,虽有疑问,却也无法问出了。
“现在想来,当是柳然从中做了什么。”岳小夜低声道。
林皆醉便想到刚回来的时候,柳然提到了岳海灯,现下想来,就算是柳然,也会有遮掩的情绪,否则,他本不必提。
再后来,姜白虹又被派出,率领雷霆中人再度向宁颇黎下手,这一次非但失败,且损失惨重。雷霆除少数留守长生堡中的人手外,全部身死,姜白虹自己也中了毒,挣了条命勉强回来。
岳天鸣大怒,然而长生堡主现下也看出不对,他正欲追查的时候,柳然出了手。
那一晚,长生堡内血流成河。但是在柳然的铁血控制之下,这一场内乱控制在小范围内,并没有传扬到江湖之中。
但后果仍然是毁灭性的,雷霆几近全灭,岳天鸣死在那一晚之中,岳小夜本应无法幸免,但柳然对她并未怎么重视,她逃出了一条命,但她身边的两个贴身丫鬟,长缨和天英却为护主而死。
“我对不起她们。”岳小夜低声道,“我没能救出她们,也没能救父亲,胡三叔现在行踪不见,生死未卜,我只带出了姜大哥,他本来身中剧毒,那一晚又强行动武,逃出后便已昏迷,现下一天里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我,我本以为你也……”
她忽然说不下去了,她已经做得很好,她虽是长生堡主爱女,却从未行走过江湖,手中也没有自己的势力。然而在长生堡生死存亡之际,她逃了出来,甚至还救出了自己的义兄。在这里,她身边除了重伤昏迷的姜白虹,就只有一个不知忠心会持续到何时的分舵主,她一直咬着牙,坚持着,直到现下见到林皆醉时,她才终于流露出脆弱的一面。
林皆醉心中伤痛之极,不自觉便握住了她的手,“我没事,我回来了。”
他的指尖接触到岳小夜的一瞬间,岳小夜的手不由一颤,然而下一刻,她却紧紧回握住了林皆醉的手。
这般的接触,在他们成年之后尚属首次。一开始之于二人,或许只是一时冲动,但当两双手真正握在一起的时候,一时间谁都没有先一步放开。
就在这时,林戈忽然走了进来,岳小夜一惊,率先放开了手,林皆醉也便静静后退,不再多言。
林戈本来不擅于言辞,进来之后也就没有说话,只在角落里找了个地方坐下。林皆醉想了一想,还是问道:“林戈,你是如何找到小夜他们的?”
林戈实在是不太喜欢说话,便一指岳小夜道:“她说。”
岳小夜显然已经习惯了林戈的态度,便为林皆醉解释。原来林戈回来的时候,叛乱方歇,她带着姜白虹刚刚来到这分舵里,便恰逢自大理归来的林戈。岳小夜知道此人是林皆醉得力手下,便告知他长生堡内叛乱诸事,请他留下相助。林戈听完之后,虽也留了下来,却仍会每天回到长生堡,查看林皆醉是否归来。
而在昨夜里,他终于等到了林皆醉。
林皆醉心下感动,他看向林戈,郑重谢道:“辛苦你了。”林戈看了他一眼,“唔”了一声。
林皆醉知他天性如此,也便不再多说,而是向岳小夜道:“我想去看看白虹。”
岳小夜道:“好。”
姜白虹被安置在隔壁房间,按岳小夜所说,他每天清醒时间不过一两个时辰,且何时醒来并不能确定。此刻他正躺在床上,俊秀面容如明珠蒙尘,林皆醉心中酸涩,勉强克制住情绪,上前为他搭脉检查。
姜白虹身上自也有些兵器内力造成的伤处,但造成他昏迷的元凶还是他先前所中的毒药。林皆醉细细查看一番,却也看不出姜白虹所中毒药究竟为何。按岳小夜的说法,姜白虹早先回来的时候,胡三绝也是一样的看不出来。
这等情形,却与他当日在寒江畔中的毒一般无二。而胡三绝亦曾说过,天下的毒药,他唯独不熟的,也只有西南那里的毒术而已。
林皆醉的心头一片冰冷,但他仍是控制住情绪,从身上取出一个瓷瓶,倾出一枚药丸取水化了,撬开姜白虹的牙关助其服下。随后一掌按在姜白虹前心,输了少许内力进入。
又过片刻,姜白虹竟慢慢睁开了眼睛。他一眼见到床边的林皆醉,不由惊喜道:“阿醉!”
他心绪激动,翻身就要坐起来,但他现下身体虚弱,这一下动作牵动伤处,不由剧烈咳嗽起来,林皆醉忙把他按住,道:“你别乱动。”又道:“我在这里。”
姜白虹的一双眼睛呈现出与他现下面色全不相符的明耀,紧紧盯着林皆醉道:“前段时间我担心你……你不知道,现下堡里……”
林皆醉截断他道:“你不必说,我都知道了。”
姜白虹看着他道:“你都知道了?”
林皆醉道:“是,你不必担心,我已找到了解毒药物,你且好好休养,其他的,都交给我。”
姜白虹忽然轻轻地笑了,这个紧要的关口,他没提视他如亲子的岳天鸣,也没提如慈爱叔伯一般看顾他长大的柳然,只道:“阿醉,你从小就喜欢一个人撑,你打算撑到什么时候啊?”
林皆醉心中骤然一恸,许多情绪自心头霎时翻涌出来,不管不顾地搅在一起,一时间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过了片刻他方开口,声音干涩,“至少保得下你。”
他所问非所答,但姜白虹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年轻一代中的第一高手惨然一笑,似还有许多话想要说,但他毕竟中毒日久,说了这几句话之后又有昏昏欲睡的意思,林皆醉道:“白虹,你不必说了。”他照顾姜白虹重新躺好,在床边立了片刻,终于走了出来。
岳小夜等在门外,见他出来后问道:“姜大哥中的毒……”
林皆醉摇摇头,“多半是西南那边的毒药,我认不出,也无法解,但我身上有一种药,可以延缓毒性发作。”
只是延缓发作,然而若延缓的时日也到了呢?岳小夜与林皆醉心中都明白这个可能,却谁也没有说出口。
他们一起回到了房间中,岳小夜低声问道:“这一路来,你都遇到了什么事?”
先前许多事情,林皆醉猜测林戈应该已与她讲过,但他仍是仔仔细细地为岳小夜又讲了一遍,岳小夜听得认真,听完之后,她低声道:“我看,是柳然已同天之涯、诸辰砂他们联合起来。”
林皆醉心中也是这样想,没想岳小夜也能一眼看出。他心中暗叹,岳天鸣当日若能将岳小夜同男儿一般看待,今日里未必是这般局面。他便问道:“下一步你如何打算?”
他虽是这般提问,其实心里已有了自己的主意。长生堡内已被柳然控制,但长生堡分舵遍布天下,其中不少是岳天鸣死忠,这便是十分重要的一股力量。但岳小夜的回答,却与他想象全不相同。
“我觉得,父亲应该还没死。”
岳小夜此言一出,林皆醉不由怔住。
岳天鸣已死之事,他先从长生堡内听到消息,之后岳小夜与他讲述长生堡内事情,也说到此事。怎么现下又说岳天鸣未死?但他也知道,岳小夜不会随便开口,便问道:“你如何看出的?”
岳小夜道:“我没亲眼看到父亲的死。”
当时长生堡一片混乱,岳小夜没看到岳天鸣也属正常,但由此判断岳天鸣未死未免不够。果然岳小夜又道:“若是父亲真的死了,柳然为何一直封锁这个消息?”
这确实是个疑点,但这一点还不够,林皆醉道:“或是长生堡内还没有整顿好,又或者大总管……”他对柳然称呼惯了,一时间还改不了口,说完了自己才反应过来,道:“又或者他出手的时候本不是恰当时机,只是被堡主发现不对,这才骤然出手。长生堡内虽被他控制,诸多分舵却未必把握在他手里。”
他熟悉长生堡内种种事务,想得自然也更为周密,而更重要的一点是:“如果堡主当真在世,为何他一直不现身?纵使他有伤在身,但堡主威严素重,只要他出现,长生堡内大半人手仍会以他为尊。”
岳小夜道:“我最后看到父亲的地方,是在我娘的院子里。后来柳然放火烧了院子。据李舵主探来的消息,院子里发现里几具烧焦的尸体,旁边也有父亲的信物。”
李舵主便是这分舵的舵主,林皆醉听到这里时,便觉得不对,这情形听起来太像一个局了,而类似的局他自己甚至都布过。岳小夜却没有继续谈这件事,而是转了话题道:“我小时候,在我娘的院子里,发现了一个冰窖。”
她话题转的忽然,林皆醉仍旧凝神倾听,他并没见过岳小夜之母,她与岳天鸣是结发夫妻,生了岳小夜之后身子一直不好,后来单独在一个院子里养病,只是三年之后,到底还是去世了。可久病之人忌讳生冷,她的院子里又怎么会有冰窖?林皆醉正想到这里,就听岳小夜续道:“或者说,我发现的时候,就当那真的是一个冰窖。”
那年岳小夜五岁,母亲过世不过两年,她思念母亲,就偷偷溜进院子里,一不小心踩中了不知什么机关,掉到了下面一个地窖里。
是时乃是冬天,冬衣厚重,岳小夜虽摔了一下,却没有受伤。那地窖里有灯火长明,岳小夜倒也没怎么害怕。先前她曾见过长生堡里的冰窖,与此处颇为相似,心里就想:原来在这里,也有一个冰窖啊。
这冰窖里没有冰,只有长燃不灭的灯火,还有食物和清水,岳小夜当时年纪小,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想现在是冬天,所以里面没有放冰,等到了夏天,自然就要放冰进去了。
这冰窖进来不易,但出去其实轻松,旁边就有一架小梯子通向上面,岳小夜在下面呆了一会儿,觉得无甚趣味,也就上去了。
这件事,她没有同任何人说过。一方面,岳小夜天生的性情沉静,不喜欢多言多语;另一方面,也是那个时候的她,委实没有什么人可以说话。
后来岳小夜成年之后,有一日忽然想起童年时这件事情,便找个借口支开了身边人,又悄悄去了那个“冰窖”,那个机关还在,里面仍有新鲜的食物、水,甚至还有伤药,但这个时候,岳小夜已经清楚的知道,那绝不是一个冰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