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邢猎的雁翅刀继续以浪涛般的强大气势压向他这瞬间,他笑了。
接受了自己最终的命运。
由你延续下去。
“单背剑”上的力量,蓦然消失。
姚连洲平生第一次,没有在决门里用尽全力。
邢猎的刀,以姚连洲刚才设想里几乎一模一样的轨迹,斩裂了他的左边胸膛。
而“单背剑”则只是无力地垂下来。
鲜血洒在“金殿”的铜门上。
邢猎这斩击一结束,他就把刀柄抛开,顺势一个旋转,回身抱住白衣染成血红的姚连洲。
他看着姚连洲已然失去焦点的双眼。
邢猎完全了解,姚连洲为何最后一刻会弃招。
他跪了下来,让姚连洲躺在他的臂弯中。那凄烈的伤口,在寒冷的山峰上冒出了丝丝雾气,迅速就被风吹散。
仿佛那就是这位伟大武侠消逝的灵魂。
姚连洲很快就在邢猎怀里停止了呼吸。
宁静山巅之上,邢猎抱着巫丹掌门的尸身,仰首观天,感受着无际的孤寂。
闫胜回到了青冥山的三年后,“玄门舍”又再重新兴建起来。那殿堂的规模,虽然还远不如当年的青冥总本山,但总算拥有合乎门派地位的门户了。
内里依据从前的传统,设了“归元堂”,摆着历代掌门先祖的牌位。墙壁也有悬挂青冥派“道传弟子”名牌的地方,不过暂时那里连一个名字也还没有。
而“归元堂”内的正面横梁之上,挂了一面巨大的木牌匾。
“巴蜀无双”。
这牌匾不论是木材和刻字的手工,都跟之前那些“龙虎剑谱”木简十分相似。闫胜自然知道匿名送这牌匾上山来的人是谁。
而修建“玄门舍”所用的银两,有大半都是连同这副牌匾一起送来的。闫胜不知道侯英志在哪里,正在做着什么。但对于他这么富有却并不感到意外。
小英他这么有决心的人,不管做什么都会成功。
之后又再过了两年。
这一天,闫胜再次站到青冥派的墓地上。
为了能够原貌兴建“玄门舍”,闫胜雇了山下的仵工,将葬在原来教习场所在的赫圣及众同门坟塚掘开,取出骨殖,移葬到后山开辟的一片幽静墓地下。
闫胜此刻穿着青冥派传统的白色掌门道服,站在这片山坡墓地,伸手摸着其中一块碑石。
这墓碑色泽颇新,看来立了不太久,位于五师兄宋德海的坟墓旁。
闫胜温柔地抚着那墓碑,闭着眼默然不语。山风吹动他那身白袍,如云飘扬。良久之后,他才睁开眼睛,把手掌放开。
“明天我再来看你。”
他慢慢步下山坡,脸上透着一股从不在弟子面前显露的落寞?三十年的岁月在闫胜脸上留下痕迹,令他变得更稳重了。可是直至现在每次被人呼唤“掌门”,他心里都在拿自己跟已逝多年的师父比较。
还没有……还没有追上。
当他回到“玄门舍”外,走到院落后面弟子洗衣服的地方时,一个身影向他急奔而来。那矮小的身材,闫胜一眼就看出是马捷。
“师父!师父!”马捷气冲冲地跑到闫胜跟前,那身手极为轻快。现在的马捷相当于闫胜初上青冥山的年纪,却已经具有五年的剑术基础。至于他有没有“先天真力”的天赋,目前要断定还是太早。不过闫胜认为很有希望。
“什么事?”闫胜皱着眉问。同时他左右看看,“玄门舍”外不见一个徒弟。
“有人上山来挑战!”马捷焦急地高呼:“师父你快去教习场看看!”说完他就拉着闫胜的手,回头往“玄门舍”前面的教习场跑去。
闫胜急步跟着他,心里却是血脉涌动。
上青冥山来挑战。
那些惊心动魄的记忆,蓦然再次在心头一一浮现。
到底怎么回事?我们才重建不久,有谁要来挑战?是什么人要干这无益之事?
难道说派看不过我们那块“巴蜀无双”的招牌,所以过来?
快要到达教习场时,闫胜却听见一种奇异的声音。
他的眼睛瞬间发亮。闫胜甩开马捷的手,展步奔跑,以最快的速度走上教习场。
一个青冥弟子凑巧就在这一刻倒下来,屁股重重坐在地上,原本握着的钝铁剑脱手飞到一旁。
闫胜其余十七个弟子,成半圈包围着一个人。十七人里就只有沈小五没有拿起铁剑。
或者应该说,他知道拿了也没用。
看见闫胜到来,沈小五马上高呼:“师父,是她!”
不用他说,闫胜早已经知道了。
当听见那种特殊的颤震鸣音时。
一个穿着红衣的婀娜身影,背向着闫胜站着,腰带右侧的皮鞘插着一柄合起来的铁扇,后面带着三柄飞剑;白晳而巧细的右手,斜斜挽着尖端格外幼细的“迅蜂剑”。
教习场边伏着一条老狗,正是以前那头猎犬阿来。
“你的徒弟真差劲。”
佟晶说着就转过来,与久违的闫胜对视。
她的脸比从前瘦削成熟了,却也令五官更突出,透着过去没有的美态和强悍。肤色也变深,不知道这几年去了哪里磨练。
闫胜虽因“迅蜂剑”的鸣音而心里有了准备,但此刻乍见佟晶,仍是讶异得说不出话来。
“别浪费时间了。”佟晶向闫胜勾一勾手指:“你来吧。”
她的言谈举止增添了一股豪迈,从前少女的羞涩已尽消失。
“晶……”
“我不是开玩笑的。”佟晶以锐利的眼神盯着闫胜:“我来是一心要打倒你,青冥剑派的闫掌门。”
她把剑轻轻挥转了一圈,又说:“你可不要轻率啊。我比从前强了很多。”
听了这句话,闫胜回想起那些年的佟晶。他终于笑了。
闫胜伸手,从一个弟子手里取来对练用的钝铁剑,也像佟晶一样轻挥了一下,然后问:“如果今天你打不赢我,那怎么办?”
“那就明天再打。”
“假如也打不赢呢?”闫胜的笑容更灿烂了,好像变回年轻的自己。
“那后天再打。”
佟晶执拗地回答。
“后天打不赢,大后天也打。一直跟你打下去。”
她的眼睛里,显出狡黠的笑意。
“每一天。”
相隔了许多年后,钖晓岩回到了巫丹山。
但他并不是上去重修完好的“遇真宫”或是山上其他道观,而是前往山脚西北的一条小村庄。
那村落看来只建了几年,房屋都很新。田舍间的道路平整而干净,看来花了很大的努力开辟。
而钖晓岩知道,建村的都是女人和孩子,只得几个刚成年的男人。披散着头发的习小岩走在田间,远眺着雄伟的巫丹山群。他明明从来没有住过这种乡村地方,却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他没有走入村庄中央,只在外围徘徊。这时他远远看见有一群少年在草堆之间玩耍,也就走了过去。
那些孩子最大的也只有十三、四岁,原来并不是在玩,而是在练着拳术,是大开大合的长拳。习哓岩坐在其中一堆草上,注视着他们。
少年们继续在打拳,又把招式折出来对练,有时变成了打闹。不久他们发现了这个只得一只左手、右边衣袖手肘以下空荡荡的奇怪大叔,也就停了下来。
其中一个比较健壮的少年走上前。
“叔叔,你懂不懂规矩啊?不可以偷看别人练武的呀。”
“我没有偷看。”习小岩笑了笑说。“我在看。”
那健壮少年翻了翻白眼,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你们练的是什么门派的拳法?”习小岩问。
少年们互相看了一眼。他们记得那位出钱帮助他们建村的凌雨川叔叔说过:我教你们的拳法,不许告诉别人属于什么门派。于是他们都闭上了嘴巴。
那名健壮少年的年纪比较大,看了习小岩的样子一会,感到好像有些眼熟,却始终想不起来是谁。
习哓岩这时从草堆站起来,走到这少年跟前。
“打我一拳。”
少年瞪着眼,看看身后的同伴。众人也都呼叫着鼓励他。
他合掌磨擦了几下,吐一吐气息,说:“是你叫我打的呀。”然后就朝习小岩摆起了拳架。
习小岩在他面前只有数尺处,垂着左手一动不动。
少年呼喝了一声,也就跨前,但他颇是机灵,第一拳只是虚招,打到一半就收回,然后才真正结结实实地往习小岩胸口挥出拳头。
把你打得满地爬!
习小岩的左掌巧妙搭上少年伸直的肘弯。
突然之间,少年感受到脚下的土地好像在摇晃,他急忙移步去保持平衡,却发现这只是错觉,跨出的一步反而令自己倒下。
习小岩抓住少年的手臂,将他扶稳了。
少年从来没有遇过这样奇妙的体验,呆住了好一轮才问:“叔叔……你这是武功还是法术?”
“当然是武功。”习小岩说。“货真价实的武功。”
“你……可以教我吗?”那健壮少年试探着问。
习小岩看看这些不认得他的同门遗孤。
他知道前头有一条很长的路。但他不会逃避。
“我教。”他说:“只要你们愿意学,我就教。”众少年兴奋地欢呼。
其中一人又好奇地问习小岩:“叔叔,你这武功是什么门派的?”习小岩微微一笑,蹲了下来,伸出食指。
在泥土上写下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