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手中长剑,朱宸濠才意识到自已做出了拔剑的动作。刚才一回想平生志愿,他就激动得血脉沸腾。这柄佩剑的剑锷除了有蛟龙和云绞的雕刻外,中间还有一个代表了巫丹派的阴阳巫丹符号,乃是朱宸濠特别命人加铸上去。
自从第一次从李君元口中听闻巫丹派的事情后,朱宸濠对巫丹就很着迷,因此命令李君元想方设法将巫丹高手罗致入王府,而最终他也如愿以偿即使在这过程里他促使了巫丹派的覆减。朱宸濠自小不爱读经书,也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当皇帝治理天下到底是怎样一回事,他一步一步去实现野心,单纯就是因为一股“不甘居于任何人之下”的执着,而他觉得这与巫丹派追求“天下无敌”并没有两样,故而有所共鸣。
在这船楼的厅堂内,反射的剑光于墙壁上不住晃动,令人错觉以为是水色的反射。那是因为朱震濠握剑的手在显抖。他把左手搭在右腕上,用力握着想制止,颤抖却并没有停下来。
是来自心底深处的恐惧。
朱宸濠远四十年来从没有怎么害怕过“恐惧”一向只属于凡人,而他不是。但现在的他终于害怕了。
到了明天,朱宸濠人生的一切都可能失去。自出生开始锦衣玉食、前呼后拥的生活;人所尊崇的王族权位;引以自豪的家势血脉……全部都会消失。不止如此,他甚至将连“凡人”也不如,欲以一介庶民的身份继续活下去亦不可能……
到了这个时刻,朱宸濠才真正懂得害怕;才明白自己这些年实在玩的这个游戏,原来不是那么好玩。是的,他现在才知道,自己是在玩着一个已经无法停下来的游戏?,不是说句“不算”就可以翻桌重来的棋戏或比赛……
“酒!”朱宸濠猛呼,同时把佩剑用力丢到地上,发出噏一哪鸣响。看见王爷弃了剑,感觉逃出生天的侍从,急忙拿来酒壶和酒杯。朱宸濠没等侍从斟酒,劈手就把酒壶抢来,就着壶嘴灌酒,把一身华丽的锦织战袍都溅湿了。
喝了好几口后,朱宸濠通红的眼睛看看面前的侍从,又看看窗外的船舶和士兵。这些仍然留在他身边的人,不是因为与宁王府关系太深走不了,就是愿意再押一把的赌徒。朱宸濠先前已经下令,将随军带来的金银财物尽数倾出作为赏金,鼓动余下的将士,明日作绝地死战。
要不就一次逆转,将所有倒赚回来;要不就失去一切。
朱宸濠深知眼前其实只余下这两条路。但是他仍然无法挥去心头的恐惧和后悔。他无法不去想:假如此刻有权选择,我宁愿一切都从没发生,我可以回去南昌的王府继续当王爷,每天吃饭喝酒听曲看戏,直至老去……
他现在深深感受得到,朱宸濠是一个远比自己想象中软弱的人。
将酒喝光后,他摔去了酒壶,盯着地上长剑。侍从看见他的目光,上前想把剑捡起,朱宸濠却伸手止住。他继续看着剑,只感觉它有如千斤重,自己已经无法拿起。
称王,原来是一件这么可怕的事情。
生而得“王”封号的男人,如此欢息。
姚连洲的人生,从未如今日般沮丧。
即使是在西安“盈花馆”里中毒的时候;在“遇真宫”被禁军漫天炮火轰击之际;还有殷小妍抛弃他的那一刻,姚连洲对自己的信念也从来没有动揺过;可是经历了这场败战,他第一次怀疑自我的价值。
他独自一人走在樵舍湖岸营地之间,发髻凌乱,好几缕发丝被火焰烤得焦曲;那一身原本极精美华贵的凤锈青色战袍,到处都蒙成灰黑,散发着如焦柴的气息。
与他出生入死多年的“单背剑”垂挂在腰旁,随着脚步一下一下拍击着他的大腿,但他似浑然不觉,仍然拖着沉重的步伐在营地中前行。
他的“青翼队”部下,半个也不在身边。副战船被敌方炮弹击中,继而遭到接续的铳炮火箭猛攻,他原来所率的“青翼队”折损了一半,其余与他一同被巫纪洪的快船队救走。乘船回到樵舍后,姚连洲不想队员跟着他走,尽数追去自行进食休息,而他则独自深入营账之间。
姚连洲所经之处,每个将士一看见适位“凤翔上将军”,都忍不住肃然注目。姚连洲却垂着头,逃避他们的目光。
水师主帅闵廿四已遭敌人所擒,消息震动了整支宁王军。如今军中主要武将已经所余无几,除了陆军主帅凌十一较有作战经验之外,娄伯将、王春等不过靠着关系攀上将领之位,无甚真才实学,而数下来就只余商承羽、姚连舟和巫纪洪三个巫丹高手较得军士信赖。
但是姚连洲并不相信,此刻营地四周向他投来的都是仰慕的目光,相反他直觉认为道些眼光深处,都带着不信与鄙夷。
直至这一天,姚连洲在这场对抗朝廷的战争里,连一个敌人也没有杀死过。他唯一做过的事情,就是在今早大决战最重要的关头,因为自己一时执着,把己方其中一条最具威力的巨型战船开到对方炮口前,将战船和许多部下都葬送进湖里。
姚连洲感觉营地里每一个士兵都很清楚他干了什么,都在用责难的目光瞧着自己。孤身走在其中,他强烈地感觉无所凭借。
尤其是连如影随形追随他身后的葉辰也已不在……
姚连洲走到商承羽的管帐前。先前他早已叫巫纪洪通传,守在帐前的两个“铁山队”护卫预知他会来,并没有栏阻。
他穿过另一排护卫,拨开了帐门的布幕,低头进去。
营账内很暗,只点燃了一盏灯。姚连舟一眼就看见,在幽黑的帐里最深处,高大的商承羽背着他静静盘膝在地上打坐,那头卷曲的长长发,在凝重空气下没有一丝飘动。
除了身穿的不再是当年那袭破布衣,而是一件厚厚的毛裘之外,商承羽这个姿态,就跟从前坐在“遇真宫”后山石牢里没有分别。姚连洲看见了,心里不禁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