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夜过后,陈冲和庞统都没有再提及那则谣言,好像未有过此事一般。而府中众人都还是如往常般在往来办事,日出后劳形于案牍,黄昏后各自归家,并无人向陈冲多言是非。毕竟所有人都明白,在完成了河北索籍和淮北迁民以后,国中的内政休养已经接近尾声,接下来丞相所要准备的,无非就是对江南和辽东的征伐罢了。这是事关一统的大事,其余任何事务比起来,都无足轻重了。
但征伐一事,并非纸上谈兵那么简单,特别是南征这种涉及到数十万兵力的大事,需要于民政、外交、人事等方面做出相当多的调动。陈冲与丞相府内官吏计算,估计现在吴人可用兵力近三十万,有二十万人在大江一线,其中水师约有半数。在双方将领没有明显差距的情况下,想要万无一失地进行南征,最少也需要动员三十万府兵,其中尤其要注意营造水师,若能在水战上也能完胜吴人,孙氏幕府便不堪一击。但想做到这一点,就有些强人所难了。
如今汉军在南面的布防是,六万西府军囤聚在白帝到江州的群山之间,五万南府军驻防在樊城、随县等沔北平原,六万东府军与吴军对峙巢湖,共分淮南。与灭吴计划相比,至少相差有十三万兵力。是否要调北府军呢?考虑到云北的局势连年恶化,而北府军将士对江南也水土不服,陈冲因此放弃了这个想法,决意还是继续练兵扩军。这便意味着朝廷要在几年内扩军近一倍,负责将领,练兵场所、士卒用度,都需要从长计议。
到了二月中旬,庞统、桓阶等人针对这些问题,拟就了一份草案出来。针对练兵和征兵一事,文中以为可在益州和秦州征兵四万,司州征三万,兖州和豫州各四万。益州兵并入西府,秦州与司州军并入南府,兖、豫二州兵转调东府,分别在南安、南郑、寿春三地操练。之所以选在这三地,是因为当地都有江流穿过,军队可与当地郡守相配合,利用水流开凿水湖泽,修筑船只,这才能起到操练舟师之效。等做到军中人人擅长水性,能在江面上操舟自如,南征的时机自然也就成熟了。
而扩军需要的兵甲马匹,府库中也严重短缺。经过粗略的统计后,朝廷估计要准备铁甲九千,皮甲六万,长槊八万,角弓四万张,箭矢三百万簇,战马驮马约二十万匹,除此之外,还有诸如马铠、车辆、旗帜等辎重,零零散散算起来,都不是短时间能够凑齐的。草案根据陈到在河北施政的经验,建议陈冲分别设置成都、鲁阳、汝阴三大总管,专门督管三府军需,直属于丞相府。
至于最后具体的人事安排,是丞相陈冲的特权,庞统等人没有多言。他们商议之后,仅在草案中强调,为不影响与吴人的战事,扩军时不宜自前线抽调大量军官,建议还是另觅人选。
陈冲翻看过后,大体认可了这份草案,接下来要做的,无非就是细节上的校正罢了。三十万大军,陈冲看着这个数字,一时心中翻涌起不尽感慨,上一次动用三十万大军,好像还是在炎兴六年的时候,那是陈冲人生中难以忘怀的转折点。这时一阵冲动涌上心头,让陈冲突然想再上前线,因为他已经十多年未上战场了,以至于他觉得过去的那些回忆好像是一场梦,似乎没有发生过。而且他的想法也变了,以前他觉得战争残酷,现在却觉得,在热血与金铁中奋战而死,是美好且值得纪念的,他们的人生定格在了他们充满勇气和活力的时刻,永远都不会变得衰老无力。
但冲动过后,陈冲又很快抹去了这个念头。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自己已骑不动快马,不再适合作为一军统帅了。不过说起来,陈冲想起来上次去晋阳,翼德对自己的抱怨,他说自己还未领过数万以上的大军,现在看来,到了起用他的时候了。陈冲当即给张飞写了一封信,让他收到信后,将手头事务交接给王盖,立刻到洛阳来商讨练兵事宜。
至于其余的军官人选,陈冲打算先把陈到、邓艾、王基等人调过去,剩下空缺的部分,就从丞相府内挑选。毕竟诸如庞统、邓芝、上官胜、李义等丞相府属官,其实都有过从军的经历,加上在丞相府内主管案牍数年,通晓各种俗务,由他们进行练兵,其实是十分合适的。陈冲询问他们自己的意见,也都自无不允,只是庞统又问道:“我等去军中,谁来府中为老师打下手呢?”
这确实是个问题,但陈冲也想好了应对,他对庞统说:“我打算从太学里提拔一些郎官进来,你们受些累,先带他们一段时间,等步入正轨了,你们再去军中不迟。”
这不仅是对于扩军的应对手段,也是一次陈冲化解太学纠纷的尝试。这两年太学纷争愈演愈烈,两派人几乎势不两立,陈冲口称不在乎,心中其实也还是关注的,他打算借助这次选人补官的良机,在太学中进行一次策试。通过策试的结果优劣,来让才性之争分个高下。
到二月下旬旬,丞相府正式在太学公布此事。露布上说,丞相府将在三月下旬召开策试,内容主要分在律法、经学与文章,并由庞统等人亲自审核,一旦通过策试,就可任命为郎官,入丞相府做事。消息传出后,太学士子顿为哗然,丞相府是朝廷事实上的决策中心,一旦进入,就好比踏入龙门一般扶摇直上,说不得过几年就得享富贵了。故而不到半月,太学上下无不打算参与,而相比起来,丞相府仅打算录用五十人罢了。
到了策试那天,来参加策试的考生有五千来人,而为保证公平,陈冲亲自坐镇太学,当众出题,并采取了糊名、巡察、隔板等制度。策试从辰时进行到酉时,等到太学生们全数离开,考卷全部收上来的时候,天色已完全昏暗下来了。庞统等人批阅了两日夜后,将两百张拔尖的考卷交到陈冲手里,让他确定最后的五十人人选。
陈冲粗略浏览了一些考卷,发现律法和经学都还好说,但在文章一项上,考卷出现了极为明显的差异。陈冲此次的出题是“论学”,而大部分人的文章却离题万里,或寄情山水,或称赞造化,文字堪称华美,骈句辞藻,可谓精雕细琢,但细究内在,却未免太过于空洞,仿佛要入道羽化一般。而剩下的那些文章,虽然言之有物,着重事功实效,但显然积累不够,多数文字都有欠打磨。陈冲私下斟酌,除去三四篇兼顾内外的文章外,偏向哪种风格恐怕都难以服众,但取士还是要以才能为先,官场并非谈玄之地,若不能为国行政,文字便是恣睢如庄周,也毫无用处。
等到公布名单的那天,围榜的学生多得仿佛深山的落叶,一眼看不到尽头。虽说这次策试百里挑一,但大部分人都还是怀有中榜的侥幸,然而结果让他们大为惊愕:中榜的基本都是寒门子弟,除他们外,仅有七名士族入选。这令那些膏粱子弟极为愤怒,平日太学里两批人虽常常争辩,可实际上,这些锦衣玉食长大的公子们,并不把谁放在眼里。结果今天,居然让猪栏里出来的庶民爬到头上,u看书这令他们怒不可遏。如东海糜威就极为不满,当场把一名上榜的寒门踩在地上,一边挥剑猛砍他的手,一边挺着腰杆骂:“牧猪童,还能握笔写字吗?”另外一些人还随之乱糟糟地起哄,为他欢呼起来。
随后又有一些人聚众到丞相府前闹事,当街喧闹什么丞相不公,打压清流,继而又引来了很多好事之人围观,一下就把丞相府围堵得水泄不通。有些和陈冲一般年纪的老人说,这是孝灵皇帝在位时雒阳常有的光景,不料今日又看到了。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陈冲对一些人的容忍也到达了极限。他当即招来雒阳令王昶,将闹事的和伤人的人都抓起来,先在狱中关了一个月,而后又就此事发布诏书,其文曰:“凡有天下者,莫不贵尚敦朴忠信之士,深疾虚伪不真之人者,以其毁教乱治,败俗伤化也。世之质文,随教而变。兵乱以来,经学废绝,后生讲趣,不由典谟。岂训导未洽,将进用者不以才显乎!其郎吏学通一经,才任牧民,博士课试,擢其高第者,自然亟用;其浮华不务道本者,皆罢退之!”于是将涉案的六百余名高门士子尽数遣返回乡,同时嘱咐县乡官吏,将其禁足四载,永不录用!
此次的诏令之严,牵扯之广,大大出乎预料众人预料,但陈冲毫无妥协之意,他已厌倦了再和人这么绕来绕去的打交道了,是非功过自在人心,他只想在死前把该做的多做一些。但很多历经四朝的老人则说,丞相如此行事,难免让人联想起党锢往事,到底是福是祸,实在难以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