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立刻回京,但对待面目疮痍的淮北,刘燮还是要做一些布置。就目前而言,徐州最主要的问题还是缺乏人口,遍地抛荒,可这并非徐州一地的问题,在东西两朝的常年拉锯战下,河南河北沦为白地的田垄何止百万?只是徐州尤甚而已。但作为日后进军淮南甚至江左的基地,徐州的问题却非解决不可。
斟酌之下,刘燮还是决意大量迁民。遍观全国各地,关陇虽也经历战乱,可经过陈冲二十年苦心经营,百姓安居乐业,又有胡商远来贸易,已是全国的首富之地。去年诸葛亮清查司州人口,发现这些年人口滋生后,司州竟已有四百二十六万人,论繁荣竟还超过光和年间。而关陇到底地域逼仄,更多的人口也承载不起,所以刘燮就打起了自关陇迁民的意思。
为此他先调动人事,以贾逵为徐州刺史,裴潜为琅琊太守,宋修为彭城太守,法邈为下邳太守,李球为东海太守。这几人都出身关陇,让他们负责相关事宜,总会顾念些同乡之情。但是迁多少人合适呢?刘燮暂时还没有一个定案。但在他想来,淮北如打敝,迁民的数量总要不下于百万才是。
如此大的迁民工程,可谓亘古未有,这很快激起了刘燮的雄心壮志。他又想,汉中还有数十万米教信徒,来也是隐患,不如趁机迁到河北,也好为最后平辽做准备。在回京路上,他就一直在与亲信议论此事。
等他抵达雒阳,正值十一月中旬,司隶校尉诸葛亮率百官出城迎接,同时为子贺功。这几年里,刘燮常常为他人贺功,为自己贺功还是头一次,所以也非常高兴,破荒地饮了一次酒,在宴席上对诸葛亮等人笑:“诸君不负我,我亦不负诸君,必造一代盛世伟业。”
宴席一办就是数个时辰,到百官散去,刘燮回到寝宫,已是半夜亥时。寝宫灯火辉煌,人却很少,除去两个服侍的女官外,只有皇后钟氏端坐在榻前,手中正织着锦绣,而桌案上已经放上了醒酒汤,一旁放着一盆热水和一盆炭火,旁边的架子上也挂好了换洗的衣物。
看到妻子窈窕熟悉的身影,刘燮的醉意驱散了些,他用冒着热气的湿巾擦了把脸,而后一把搂住钟氏的腰肢,开口就调笑道:“出征半载,阅尽江淮风华,都不及光姬半分标致。”刘燮虽与岳父钟繇在朝政上颇有龃龉,但和妻子感情钟氏一直很好,又有陈冲劝谏的缘故,所以在后宫中并没有其他妻妾。就连很多不喜刘燮做派的老臣,也不得不承认,就夫妻和谐这一点而言,放眼到大汉诸帝中,刘燮也是难得的楷模。
不过此时皇后却无意与子调笑,她放下手中事物,一把拍下了刘燮的手。刘燮这才发现妻子神色肃穆,不等他多想,钟氏又把醒酒汤递给他,而后缓缓对丈夫:“阿鉴,你先静静,我有要事与你听。”
这话得刘燮大为惊奇,他想妻子虽然有主见,但行事也体贴周全,如此慎重其事地与他话,倒是成婚以来的头一次。刘燮心想,莫不是岳父又静极思动了?
刘燮一时想不出结果,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分毫。他听从妻子言语,将汤水一饮而尽,而后翻着手烤火,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皇后见状颇有几分好笑,神情也很快柔和下来,她拉住丈夫的手,很慎重地道:“阿鉴,你不要不在意,我的是庭坚叔的事。”
听闻事关陈冲,刘燮愣了一下,立刻端正坐姿,详细问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钟氏慢慢道:“就上个月的事情,自从庭坚叔听到淮北大捷的消息后,当就入宫和母后面谈,是有要事相商,我当时本以为就是老人叙叙旧,恭贺一番。不料两日后,庭坚叔又进宫一趟,和母后谈了很久。”
刘燮听得头昏脑涨,不明就里,又急忙问:“那到底是谈的何事?”
钟氏打量刘燮神色,知他心中焦虑,终于:“母后前也来和我谈了,就是治军一事,庭坚叔对你纵容军纪一事极为不满,希望你能检讨过失,严惩司马仲达。”
到这,宫中气氛极为压抑,刘燮闷声不语,只皱着眉拨弄着火盆中的炭石。皇后知道子不悦,立刻挥手示意其余宫女出去,而后劝道:“庭坚叔也知道你大概不能接受,所以和母后,你若有空,他就来宫中和你议论……”
不料刘燮缓缓摇首,叹息道:“哪里敢劳烦叔父过来?应该是我过去才是。”到这,他不禁自嘲:“只是没料想,我这几年来殚精竭虑,兴建大业,稍有不慎,便成了叔父眼中的桀纣之君。”这当然是夸张埋怨之语,但也难掩刘燮心中的落寞。他当夜再没有兴致话,而是早早睡去。
第二日的朝会上,刘燮也心不在焉,很快就草草而过,原本一路上沉思的封赏、迁民二事也随之延后。待早朝结束,百官散去后,他和尚书台招呼一声后,当即下令轻装出宫,只带了数十名宫卫,就前往拜见丞相府。
值得深思的是,刘燮是拜访,事先却没有给陈冲打招呼。等车驾到了门前,府前侍卫都措手不及,纷纷向子礼拜,为首的禀告:“陛下来得凑巧,元帅今日也来府上,正和丞相一起饮食,还不到半个时辰呢!”
听得这话,刘燮顿时心明如镜。他本来还想,诸将多是自己人,庞统、杨阜等人也要避嫌,谁会在十月之初,就把前线的处置详情告知给陈冲,现在看来,答案已经不言自明了。想到这,他心中未免有几分怅然,心想:在两位叔父面前,自己恐怕还是个孩子,而非是一个掌权多年的子。
他不等从人去通知,而是径直就往里面闯。很快就走到厅堂前,隐约听到门后关羽与陈冲的谈笑声。刘燮忽然觉得这种谈笑声似乎离自己很遥远,让自己想起了父亲尚在时的往事,所以也不愿细听,而是径直叩门求见。
陈冲开门发现是他,倒也丝毫不惊讶,而是招呼刘燮坐下,然后寻常问候,就如同当年他在府中求学一般。关羽也跟着了几句不汤不水的话,但刘燮却没有回,这导致屋中的气氛一时很微妙。按理来,刘燮是君,陈冲、关羽是臣,按情而言,刘燮是子侄,陈冲、关羽却是长辈。如何把握这个尺寸,刘燮也没有底。
陈冲对此心知肚明,他的本意也并非是让子难堪,故而直奔主题道:“陛下驾临臣邸,想必是已经知道了臣的进言,不知陛下可愿采纳?”
刘燮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关羽:“云长叔以为,司马懿要守下相,莫非还有更好的方法?战场行事,本就是生死攸关,哪里姑了其他?我若以此为借口,严惩有功之臣,恐怕群臣百官都会不服吧?”
关羽注视子少许,缓缓答道:“陛下,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义之所在,虽赴汤蹈火,亦甘自往投之,相比之下,自己的生死也不过是事罢了。先帝与臣等建军奋战,往往舍生忘死,仍以民生为先,方得万民拥戴,司马仲达坏此军纪,虽得一时之利,但败我军中之风,又坏我江淮民意,实在不可鼓励。”
刘燮听得大为恼火,直接诘问道:“若仁义如此有用,先帝又如何有渤海之败?高祖又如何命丧于英布之手?黔首无知,畏威而不怀德,自古便是如此。叔父横刀战场之上,杀人如麻,死者何止百数?此言语,不嫌虚伪吗?”
关羽见他如此抗拒,心中也不禁有些愤懑,但不待发作,便为陈冲拦下。陈冲对刘燮:“陛下得不是没有道理,但古之仁王圣君,又岂能不知这些道理?不过是因为千百年来,想来是杀人易,活人难。而英雄人之分,无非是人为其易,英雄任其难。陛下向来思千秋之功业,却欲行捷径,这莫不是南辕北辙?”
这番言语正好打中刘燮软肋。他常思非凡功业,往往以圣王自比,如今却用庸常之人,行庸常之事,如何对得起往日理想呢?他无言反驳,只能强撑着:“即使如此,我已与仲达承诺,身为子,岂能言出反复?”
陈冲拍着桌案,缓缓:“董宣强项,光武不能令其俯首,也只得收回前言,在如今却传为美谈。陛下,只要做事是出于公义,改错更过,世人又岂会因此毁谤呢?”
刘燮词穷,最终点头:“那就如此做吧。”
次日朝堂上,刘燮谈及封赏,将司马懿之事挑出公论,虽有破城讨贼之功,但也违背军例,杀俘虐民,有伤人望。思虑再三下,功过相抵,不予追究其过,但封赏委任之事也一笔勾销,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透露出一股政治风向,可能以后对司马懿也不再重用了。
事后,刘燮又与司马懿约谈了一次,这是陈冲的意思,劝他心平气和接受,不要有怨言传出,等将来陈冲百年之后,再将他起复,依然有重用。司马懿连声感谢,面上自然也无半点怨怼,但心里怎么想,就没有人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