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冲的病症来得毫无道理可讲,此前完全没有征兆,但发作得又极为迅勐,恰似一道雷霆贯过胸腹,令人不知身之所在。回到董白身边的当夜,陈冲还没有什么异样,但到了次日一早,陈冲就在榻上发起高烧,继而咳嗽不止,董白请了医生来给他看病,一开始说是风疾,给开了副方子,但并没有什么用,到了第三日晌午,陈冲已经开始咳血。
董白无奈,只能又派人去请名医张仲景。张仲景望闻问切后,不由神色犯难,良久才对董白说道,陈冲恐怕是得了痨病。这年岁痨病近似绝症,哪怕是号称“医圣”的张仲景,此时也没有把握治好,哪怕在民间,有人得了痨病能侥幸恢复,往往也不过是凭着年轻硬熬罢了。但陈冲此时已年过五十,身上又有多处暗伤,前景实在不容乐观。故而他隐晦地对董白暗示,自己所能做的,也只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此言令董白大为惶恐,她连忙将此事报于宫中,请刘备赐御医问疾。刘备闻言亦是震惊,连忙派了十余名宫中御医前来看诊,但张仲景都无能为力的病症,其余数人也不过胡乱折腾罢了。最终只开了一些补药的方子,让陈冲每日喝一些鱼汤了事。一连几日下来,陈冲咳血是止住了,但又随之几日昏迷不醒,张仲景看罢后连连叹气,回宫对刘备上报说:“丞相的大限恐怕不远了。”
到了这个地步,刘备不顾众人劝阻,当夜召来关张等兄弟,一齐前来探望陈冲。这时陈冲依旧昏迷不醒,浑身发烫,面容枯藁。刘备在榻旁坐了许久,不由得对董白叹息道:“不久前还和庭坚谈论国家大事,怎么几日内就成了这个模样?”
见董白沉默不语,他大概也猜到是因万年公主病逝的缘故,又不禁落泪自责说:“现在想来,当年我为摆平朝议,让庭坚迎娶公主,实在是无益之举,不意牵连庭坚如此。”可话语到底苍白无力,刘备斟酌少许,又对董白许诺,若陈冲真有意外,他必会对剩下家小好生照顾。
可即使陈冲病情恶化到这等地步,但陈章也没有回门顾看的意思。丞相父子不睦的消息,由此逐渐在京师中传开。董白虽对缘由心知肚明,但也不好干涉,只能对外宣称是痨病易染,是她令陈章在外将息。
至于府中万年生下的婴儿,则一直由陈群帮忙照顾,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陈冲在病倒前甚至没有给他取名,陈群也不敢越俎代庖,只给了他取了个小名叫雉奴,由妻子荀氏抱回府中代养。
又过了几日,张仲景再来看过后,悄声对董白说:“丞相恐怕时日无多,还是做最坏的打算,让亲族们都来看看吧。”
待张仲景离去后,董白呆坐院中半晌,不知所措。此时已是初春时节,往年的这个时候,园内外会开满各色的鲜花,如墙上会爬满了金黄的木樨,墙外会缀满如云的白杏,走廊两侧盛开了锦绣般的杜娟,而在院中央,还有一颗繁茂的桃树,花与叶一同长出,不多时就会结下小而甜的毛桃。
但现在的董白却无心收拾了,任由花与杂草在春风里一同疯长。她想着往事,不知何时眼泪就落了下来,而后掩面哭泣,两名女儿听见了,就围着她一起哭。这才让她拭泪振作了起来,安慰了两人一番后,就遣人去通知陈群等族人,让他们做好见陈冲最后一面的准备。
这一日,陈群带着妻子荀氏还有一众族子前来拜谒陈冲,随行的除去长子陈泰外,还有族子陈左、陈坦等人,皆是颍川陈氏的后起之秀。当然,次子雉奴也被荀氏抱来了,希望也能见上陈冲最后一面。
此时的陈冲已不再昏迷,但也没有意识,平常不过如人偶般任人摆布饮食,等陈群进入房间时,发现他已面目青黑、双眼发暗,颧骨深陷,浑身骨瘦如柴。他虽然还睁着眼睛,但却全然没有神采,并不因屋中来人而有所翕动,好像已然死了。
而后面众人鱼贯而入,闻着一屋的药味,都不免掩鼻皱眉,但一想到族中最负权势的人物将不久人世,无不悲从中来,下拜而哭。而陈冲依旧不为所动,茫然的眼神不知在看向何处。
只是这时候,在一众人的低沉哭声中,突兀得传来一声婴孩的笑,这笑声是如此清脆悦耳,仿佛有荷花破水而出,一时间让众人静了下来,不禁回首去看,原来是雉奴这孩子在笑。他并不知道人们为何而哭,也不知道榻上的那个老人与襁褓中的他有何关系,大概只是觉得这个场面很滑稽,就咧开嘴咬着手指,发出了含湖不清的稚嫩笑声。
陈群怕董白因此生气,连忙让荀氏把雉奴抱出去,不料却被董白叫住了。董白注视着这个情敌生下的孽种,复杂的心情难以言说,以至于让她罕见地皱眉。但她仍然把雉奴接了过来,将襁褓轻轻放在陈冲身边,她知道,陈冲如果还醒着,一定会喜欢听这孩子的笑声。
雉奴好奇地打量着自己名义上的父亲,他感到一股莫名的熟悉,本能地想伸手抚摸,但又有些畏惧起来。因为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将死的人,哪怕没有智慧,可任何生命对死亡都有一种本能的畏惧。同时婴孩也是直觉的生物,他懵懂中感觉到这是一个对自己极重要的人物,也能分辨出敌意与爱意。他感受到眼前的老人仿佛是一团不断燃烧的火焰,炽烈又温和,这使他得好奇地将手心贴上了老人的面颊上,但奇怪的是,面颊是阴冷的。雉奴不解地歪着脑袋,然后又笑了起来。
荀氏在一旁颇为担忧,她上前对董白说:“孩子既然见了面,也就不必在这了,莫要再染了痨病,我们这些人在这看守就够了。”
董白正要应允,但她回首去看陈冲,却发现了一些异样。榻上的陈冲原本眼神涣散,气若游丝,但此时却不知是何缘故,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浑身开始止不住地发颤,仿佛是溺者正在水中不断挣扎,试图抓住救命的稻草。董白连忙上前扶住丈夫的手,轻拍着陈冲的胸口。
不知哪里生出来的一股巨力,使陈冲勐地坐起,而后侧着身子对床榻下勐咳嗽。他发出的声音就仿佛是要呕出灵魂一般,令在场众人皆悚然而惊,但陈冲却顾不上这么多了,在几声空洞的咳嗽后,他喉头一甜,终于将一串血块从肺中干呕出来,紧接着便是一滩被堵塞住的血水。
陈冲对着榻旁呕了足足两刻,到最后咳嗽出的已是青白的汁液,他才又躺回到榻上。此刻,陈冲的神色依旧萎靡,但令众人惊喜的是,他的眼神已然清明了。而陈冲抬首对董白笑了笑,而后又转首看向探病的众人,缓缓说道:“可惜,让诸位白来一趟了。”
陈冲苏醒的消息很快就传到宫中,张仲景当日便赶到榻前前来探视,探查一番后,不禁抚须良久,而后对陈冲感慨道:“不意丞相竟能险死还生,我行医一生,也从未见过如此神迹,丞相可谓是吉人自有天佑。”而后又嘱咐说:“丞相虽然渡过险关,但病根却尚未根除,恐怕还要休养一段时间,方才能行动如常。”陈冲则笑道:“劳烦先生关心了。”虽然他的声音仍然沙哑而无气力,但至少面色已经好了许多。
其余族人自然也是极为高兴,纷纷向陈冲恭贺道喜,刘备自然也派了人前来问候,而陈冲勉强应付了一番,很快又因疲倦而昏昏睡去了。
第二日醒来时,已是春光明媚的晌午,陈冲略有食欲,竟吃了一些粥食。而后由董白搀着到庭院中坐下,虽然走了两步就喘气不止,但他还是坚持着走到桃树下,而后躺下了。林荫在他脸上微微晃动,星星点点的阳光透下来,让陈冲微微眯住双眼,侧首就望见了妻子担忧的眼眸。
陈冲轻轻摆手,示意她不用担心,而后又对着董白笑道:“我梦到你的歌声了。”
董白看着他苍白、年迈又天真的面孔,心头怜惜之间又生出几分火气,她略微嗔怒道:“你这样子,能记住什么歌?”
陈冲接下来的话倒确实令她安慰了,陈冲说:“你的女儿别离歌。”
他其实没有说实话,除了董白的歌声外,他在梦中梦到许多歌,从母亲的儿歌,在民间采风的民歌,行伍之间的军歌,山林间祭祀的巫颂,妻子唱与他的情歌,乃至发丧时道士们吟诵的葬歌,还有许多许多他以为早已忘记却始终记得的歌谣,最终都化为了婴孩不成曲调的呢喃。于是他在梦境中感受到一股欢喜,感受到人的无数爱恨,无数可能,他觉得不可思议,又觉得无比美丽,所以当他感受到了脸上的一股温热时,他用尽全身的力量渴望起身,终于看见了一张孩童的笑脸。
之后不久,陈冲派人到陈群府中把雉奴接回家中,给他取名做陈秀,随后过继给董白,让她当作嫡子养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