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已然是秋冬之交的时节。霜降刚在几天前过去,寒流便随之唐突而来,以致于最近一连几日,伏地的秋草都结出薄薄的冰绒,关中的农人们都忧愁说:“今年的冬麦怕是长不成了。”
结果话音未落,天上又接连降下冰雹,一开始是细小的,众人浑然不觉,但渐渐地,冰雹由小变大,原本只有细砂大小,而后便为拇指大小,最后连拳头大的冰雹都砸下来了,坚硬的大地也因此变得坑坑洼洼,在渭河平原左右巡望,路边不乏有被冰雹砸塌的茅屋,和各家门口堆积的雪色冰球。
这日早晨,又起了极大的狂风,陈冲先是听到屋外狂风的呼号和院中林木的摇曳声,再是看见天地间一片黄灰,只能隐约看见蒙蒙中万千落叶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无法遮盖的腥土味,仿佛千里之外的黄沙,也都被卷到了长安城内。
这种情况下,司隶府的官员都被封在家内,不得外出。这样一来,整个西京的中枢,此时也不得不停歇下来,等待自然的怒号宣泄过去。陈冲虽然心焦于关东的战事,但走到堂门远望,也只能看见门口正纷纷不断地坠着灰片,落下来像堆了一层瓜籽。
蔡琰知道他心事不安,便给他煮了一壶茶水,安慰他说:“天气不顺,东边的使者来得晚些,也是正常的,大将军带了三十万大军,纵使不能胜,怎么也不至于败吧!又何必如此忧心呢?”
陈冲看见妻子平和的面容,心中的焦躁也消散少许,他接过茶盏,嘴上笑笑,只是内心却还在思量:自从九月二十六日收到刘备追击的军报后,便一直没有再收到过消息,玄德追击上了么?若追击得成,恐怕这两日也有了结果了,也不知是胜是败。战场消息,早知一刻,晚知一刻,都差距极大,这几日的冰雹狂风堵路,万望不要产生什么意外才好!
这时候,蔡琰把手伸出来,默默握着陈冲的手,用宁静的眼神看着他。陈冲知道妻子的意思,他整顿心神,又整理衣裳,对妻子说道:“这场风灾实在不小,我估计停下来后,有不少房子要只剩房梁了哩,我要给官家写道赈灾表,阿琰,你给我磨墨吧。”
蔡琰含笑应是,转身就去书房为陈冲准备纸笔,选出在砚上磨墨片刻,便在他身旁整理书卷,并悄悄打量丈夫的身影。
她自十六岁与陈冲成婚以来,一度对婚姻极为失望。毕竟陈冲常年不着家,成婚七年尤无儿女,留她一人主持家务,独守空房。若是如此也就罢了,间或陈冲归来洗浴,她见陈冲身上多有疤痕,便知他不顾危险,亲冒箭失。念及于此,夜里一人更是辗转忧烦,心中滴泪。
可这六年来,她随陈冲在长安久住,这些烦恼又都消散了。长安的生活可说是成婚以来最平和的时光,丈夫在处理政事之外,便常常在身边读书写书,期间又育有一儿一女,家人姐妹也都受其荫蔽,生活美满至此,也让她偶有幻梦之感。
小妹徽姬此时也已许人,嫁给了前太尉王龚曾孙、故司空王畅之孙,今山阳才子王粲,王粲也在司隶府中做事,故而小妹见也常来看望。一日,姐妹两人聊天时,小妹想起在离石时三姐妹的闺房密话,又看长姐不复此前忧愁神态,不由对大姐玩笑道:“姐夫还如今志在四方吗?”蔡琰笑而不答。
此时整理书卷,蔡琰在《诗经》的夹缝中找到一块荷包,这荷包上绣有两只黄鹂,令她莫名有些眼熟。她看了一眼陈冲,悄悄打开,见里面放着几缕青丝,只是自纹理来看,显然已放得很久了。她这才想起来,这大概是中平六年的时候,自己在颍川老家中休憩,专门去信西河,寄给丈夫的,不意保存到现在。
再看书卷所夹荷包的一页,竟是《静女》一诗。蔡琰见其中“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的句子,嘴角微微一笑,便将荷包取出来,郑重其事地给陈冲配在腰间。
陈冲不明所以,她就问:“让你随身保管,为何要置于书中?”陈冲恍然,便对妻子笑道:“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潜意是指,正是因为妻子赠得珍贵,所以患得患失。
蔡琰显然听出言外之音,也随之莞尔,继而颇为罕见地露出小女儿态,又问陈冲记不记得她写的诗。陈冲哪里敢忘?便又念道:“雁南归兮欲寄边声,雁北归兮为得我音。雁高飞兮邈难寻,空断肠兮思愔愔。攒眉向月兮抚雅琴,五拍冷冷兮意弥深。”
诗中怨情颇深,显然不符此时气氛。蔡琰听完,竟觉得自己仿佛输了什么一样,而后羞红了脸,低首在一旁不断磨墨,良久才敢抬眼去看丈夫。
令她失望的是,陈冲正低首沉心书写。不过蔡琰转念又失笑了:这真是一个无论何时都能沉下心的男人啊!自己能和他相处这么久,也真是一件难以预料的事情。
她随即又出神地想起,自己十五岁出嫁时,第一次看见眼前这个人,已经是夜极深的时候。胸中正惴惴不安,也不知这桩大人极为满意的婚事到底如何,结果这个男人满脸颓唐地走进婚房,竟先对自己致歉,而后问自己有何喜好?吃过没有?当时她不知所言,只是盯着陈冲看。这人竟笑了,忽然转身出去,回来时端了两碗汤饼,对她郑重其事地说:“我吃饭口味颇重,还望你多多包涵。”
当时的汤面是陈冲亲手做得,蔡琰当时念以为爱,不过现在想来,他对常人都是如此,其实也没什么不同。蔡琰想:可惜啊,现在他还是太忙,也不知何时才能闲下来,若能长居家中,自己也就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
不知不觉间,陈冲已经将书表写完,外面的风声也小了些,但灰霾还是很大。陈冲将表文封函后,信手拿过一本书,但他显然无心阅读,翻开几页就对着门外愣愣出神。蔡琰问他:“还在想战事吗?”
陈冲摇摇头说:“是,也不是。”他顿了顿,继续慢慢道:“我在想此战若得胜了,我该如何安排呢?阿琰,我平生所愿,无非是国家一统,黎民安堵。虽说也有做更多的念头,但现在想来,后人的历史,本来也是后来人书写的。对我而言,更有用处的,不如着书立说,开学教化吧。”
而后他说:“待玄德回来,再过两年,抚平南方州郡后,我想辞去官身,回颍川去,把阿父三叔等人一起接回去,你觉得如何?”
蔡琰觉得很好,但她想了想,又问道:“可长文(陈群)怎么办?”
陈冲说:“长文就待在朝中,他有些才华,能做些事情。如今也年轻,闲不下来。他十三岁时便立志,要做到三公一样的人物,他会如愿的。”
说完这些,陈冲整个人都有些放松,人斜靠在榻侧,静静地回想过去。言语便是这样奇特的事物,不说出来时,总以为徘回不定,可一旦说出,决心便好像有了沉淀,无可更改了。
过了一会,夫妇两人去后院看望陈夔。陈夔已经很老了,他原本就削瘦,最近又染上了肝病,食不下咽,调理了很久,最近也只能喝些粥食,以至于颧骨深陷。但他的精神倒还好,陈冲看见他的时候,他还有心情陪伴陈时、陈章两个孙子。
如今陈时已有七岁,陈章也三岁了,与陈冲相处起来,他们都更爱缠着陈夔。陈冲并非是不苟言笑的父亲,而与之相反的是,陈夔为人反而更为肃穆庄严,可老人的慈祥终将这一切都抹平了,此刻的他给两个孙儿手剥柑橘,自己却一口未尝。
陈冲进来有一会儿了,正在胸中斟酌与阿父的言语,陈夔忽然抬首说:“我昨天梦到尔祖了,他托梦给我,说你最近凶险缠身,须多加小心。”
陈冲一惊,思虑的言语都被打散了,虽然自己也梦到过祖父陈寔,但他醒来时,几乎已记不清祖父的模样。他低首说:“我明白。”
父子一直相处到晌午时分,风灾才渐渐平息,沙尘从空中散落如烟,与地上的冰水凝成一团,但天空仍是乌云密布,看不见太阳。
一家人一齐用过午膳后,陈冲换了身黑色袍服,将上午写好的书表置于袖袋,随即叫上田昭吴昱几人,便要进宫去面圣呈表。
陈冲牵了马出门,还未上鞍,忽闻北面有“吁吁”的驾马声,便又在原地站定,往北面望去,正见一人身穿信使衣装,从厨城门处疾驰而来。
这人几乎是以坠马的姿势跳下来,连滚带爬地到陈冲面前站定,递上一封黄色的帛书,陈冲接过手时,发现帛书温暖湿热,原来已被信使的汗水浸湿了。
不待陈冲打开,信使已叩首身前,急声说道:“禀使君,河南急报,大将军于渤海战败,又渡河失坠,染上风寒,大军惶恐,正急撤向陈留!”
陈冲如遭雷击,而后迅即打开帛书,一面问道:“这是几日的消息?大将军现在身至何处?可有消息?”
信使羞愧道:“冰雹封道,我路上不得已延缓了五日。想必很快就有后文赶到了。”
就在陈冲收到消息的同时,董承的密使也抵达了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