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下,裴枝和懵懵懂懂地看着他妈妈,用一种迟疑而不确定的语气问:“……真的吗?”
苏慧珍如同少女般的手指拨了拨他的额发,目光充满着为人母的慈爱:“当然是真的,妈妈怎么会骗宝贝?”
父母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
枝和的诞生,是一场漫长的、东躲西藏的游击战。人天然地擅长忘却痛苦,苏慧珍已经不怎么记得那十个月的艰辛,只将他的第一声啼哭深深地刻在了记忆里。
回裴家这件事也不算是意外。
裴宴恒想让她感受丧失爱子之痛,她只想让枝和“裴”家——虽然裴枝和只是裴家赘婿的私生子,跟裴家血脉一个字都连不上。
这么算起来的话,枝和姓了裴,彼此都以为自己是赢的,也都是输的。
苏慧珍在几段短暂的恋爱中只享受游戏年轻□□的乐趣,她坚定认为自己的子宫已经完成任务,因而选择了一劳永逸的避孕方式。现代社会,“母凭子贵”四个字虽然过时,但依然顽强地发挥着功效。连海渊这个男人,作为裴家的上门女婿,做梦都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父权语境下的血脉——
裴枝和,是唯一一个。
裴家那些孩子是属于裴家的,并不是属于他连海渊的,只有裴枝和是。时机成熟,枝和可以姓回“连”,苏慧珍无所谓。
按连海渊的想象,最好的局面是裴宴恒哪天西去,他连续数年的布局顺利收网,裴家庞大的家产就此顺利易主。不好不坏的局面,最起码裴家可以就此分崩离析,他能拿到自己“应得”的一份。为了这个肮脏的觊觎,他在裴家做低伏小数十年,即使自己的私生子被认祖归宗,他也用最冷漠态度对待,仿佛形同陌路。
背地里却对苏慧珍极尽所能地好。
他把她当自己的正牌太太,对她的绯闻无动于衷,价值连城的珠宝玉石他偷偷奉上,香港上流圈子的明星名媛太太的社交圈,他私底里筹谋安排。所幸苏慧珍毕竟红过,毕竟有影后桂冠加持,毕竟有豪门艳闻“傍身”,所有人都以为她活跃在社交圈是凭她自己会钻营的本事。
夜深了,苏慧珍整了整裴枝和的领带,又顺着细致地抚平他西装衣领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宝贝,你不比任何人差,在妈妈眼里是,在商陆眼里也是,你想要的,都一定会得到。你要记得,只要是你想得到的,就一定是你应得的。”
裴枝和的眉眼跟她像极了,沉静而天真,天真而脆弱,像个写在玻璃上的童话,他听不懂苏慧珍后面半句的深意,只低下头:“商陆不会再回法国了。”
他看着很低落,苏慧珍用一种陌生的目光凝视他,近乎审视,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
年轻人的爱情她很动容,但那没用。裴宴恒那种极度清醒的女人年轻时爱连海渊爱到发狂,往后的岁月已经证明了她的爱情无用而错得离谱。
苏慧珍的慈爱地微微一笑:“商陆不回法国,难道你就不能回中国吗?”
裴枝和心里一顿,“你什么意思?”
“娱乐圈的古典音乐明星还少吗?你长得这么好,又是天才,回国会比欧洲更有前途,再说了,你一走这么多年,难道就不想回来陪陪妈妈?国内的古典乐圈已经很成熟,找一个靠谱的经纪公司,未来的个人巡演机会一定比在欧洲多得多,有国外邀约时再出国几个月,不是很好?”
苏慧珍说话向来温柔,又有谆谆教导的意思,裴枝和听了很心动,细细思索一阵,也觉得很有道理。
“那妈妈……”他难以启齿,呼吸一息之后才问,“你觉得商陆会喜欢柯屿吗?”
“怎么会?”苏慧珍扑哧一笑,“你觉得他张口闭口总是柯屿,心里很不舒服?那些都是工作,柯屿作为演员悟性低——当然,他是有一些独特的气质在的,但总归不算是好苗子,商陆愿意扶他,你就随他去。对于后进生,老师不都是要多鼓励的吗?商陆对他也是一样。”
裴枝和想说,每次商陆跟柯屿在一起时,两人之间的氛围都好像是外人插不进去,苏慧珍仿佛会读心,不等他这样说出口,便淡淡道:“你自己不知道,你跟商陆站在一起时,那个柯屿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
她每一句话都温柔而善解人意,只有带着绿宝石戒指的手,始终细细抚摸着心口闪亮熠熠的钻石吊坠。
裴枝和很愿意听别人把他和商陆放在一起提,嘴唇又标志性地翘起,眸中闪出天真高傲、能被一眼看穿的孩子气般的高兴。
“其实他也很努力,”怕苏慧珍误会,忙补充了一句,“我是说柯屿。”
苏慧珍好笑地看着他,“你又知道了?还帮他说话?”
“那天在村子里碰到了他,他在跟村民聊天,一点明星架子都没有,还跟他们一起蹲在池塘边钓虾。”
苏慧珍冷淡而颇为地嫌弃地撇了撇嘴。
“他后来被商陆叫走了,落了一本笔记本。”
“你打开看了?”
“掉下来的时候就是摊着的,”裴枝和解释了一下,“里面写满了笔记。”
苏慧珍兴致缺缺,只是心不在焉地捧场了一声,“是吗,写了什么?”
“很详细,比交响乐乐谱还详细复杂。”
这比喻很“裴枝和式“,苏慧珍失笑了一下,“有这么厉害?”
“嗯,比如一个批发市场里做搬运工的,他怎么躺在板车上睡觉,腿怎么架怎么摆,手怎么枕在脑袋底下,听到有人吆喝时又是怎么慢腾腾坐起,眼睛怎么从下往上又从上往下瞄对方,之后才报价,都写得一清二楚。”裴枝和有点不好意思,“我没有乱翻,就看了那一页。……我觉得他写得很好,很有文采。”
苏慧珍沉吟着,倏尔笑了笑,“还有什么?”
“就是这样,很详细很详细,旁边还配示意的简笔画。”看到笔记本的那一瞬间,裴枝和心里涌起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同身受。那是一种被别人期待后,拼了命也要不辜负的执着。他负气地想,算你还有良心,知道不要辜负商陆对你的期许,可是我能报他的知遇之恩,你能吗?
“很用功,不过在演员这个行业,没有天赋的用功恐怕没用。”苏慧珍淡淡地下定论。
晚宴已经进入到尾声,她挽着裴枝和重新步入会场,看到柯屿和商陆正被以聂锦华为代表的人群簇拥着,似乎在夸他唱歌好听。
有人问:“柯老师是真的会弹贝斯?”
“玩过一阵。”柯屿说。
“真看不出来。”那人笑着附和,“贝斯看着跟你不太配。”
贝斯是最低调的,贝斯手是一个乐队里最没有存在感的,柯屿觉得跟自己配极了,他只想置身在宏大的乐器洪流中,但并不期待成为焦点。
“柯老师玩音乐是为了什么?”聂锦华问。
裴枝和听到柯屿说了一句他颇有同感的话,“音乐里有想象。”
音乐是所有艺术里最含蓄的。不像电影、绘画、舞蹈那样有着直接的画面刺激,它的表达方式和触达方式都孤独而无法分享,因了这份含蓄,它也是所有艺术里最高级的。一个音乐家一定是孤独的,一段乐谱也一定是孤独的。演奏是孤独的,感受也是孤独的。
正因为如此,音乐对人的触达,要么不入,要么就是直抵心间。
苏慧珍觉得很有意思,微微歪了歪脑袋,露出一个意味深长但不动声色的笑容来。
明天的片场,他一定能给她惊喜。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肯定要猜心盲症靠商陆弹琴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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