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明面上先结案,暗地里他再派人追查幕后主使便是。顾玄启于是看向宋蝶,提议道:“既然下毒之人已经畏罪自尽,不如此事就此……”
然而,顾玄启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只因宋蝶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扫了他一眼。她生着一双含情杏眸,平时里总是情绪分明,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喜怒哀乐。可此刻她瞳仁漆黑,眸中没有一丝情绪,像是看陌生人一样看着他,让他没办法把剩下的话说出口。
今晚这一出闹剧,宋蝶一直是冷眼旁观。顾玄启对宁郡主的偏颇,王妃对宁郡主的维护,以及他们为了宁郡主的声誉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心思,宋蝶都看在眼里。
“若今日中毒的是宁郡主,王爷还会就这么算了吗?”宋蝶直视顾玄启,轻声问道。
顾玄启怔了下,他想了想,若今日中毒的是韵宁,他定会大发雷霆彻查到底,哪怕将王府翻个遍也要查出幕后主使,而不会像现在这样,急着将案子了结。
想到这,顾玄启有些沉默,他自诩公正,也一直把棠棠和藤儿当做亲生孩子一样对待。但听了宋蝶这个问题,他才知道,他心里终究还是有所偏颇,并没有真正做到公平对待。
“你想要怎么处置?”顾玄启于是问道。
“彻查。”宋蝶吐出两个字。
顾玄启闭了闭眼,棠棠中毒留下病根,宋蝶定然不会轻易罢休。若不彻查,怕会寒了她的心。可若是彻查,又恐有损韵宁声誉。
“彻查是谁指使茜珠在板栗糕中下毒,又是谁指使茜珠栽赃陷害宁郡主,还不惜‘以死明志’损害郡主声誉?”宋蝶缓缓说道。
顾玄启正头疼着,听到宋蝶这话,他猛地睁开眼,惊喜地看向宋蝶,原来她也相信韵宁?她要查的不是韵宁,而是要查是谁在陷害韵宁!
宋蝶收回视线,今日之事疑点众多,正如顾玄启所言,若宁郡主真的有意毒害棠棠,为何要将多的板栗糕留在荷包里?可见茜珠是被他人指使,借着给棠棠下毒栽赃陷害宁郡主,为的恐怕就是挑拨西院和东院对立,同时挑拨她和王爷的关系。
而幕后主使设出如此粗糙不经推敲的局,绝不是因为愚蠢,而是这个局意外出了差错。
这个差错便是幕后主使没料到她能用解毒丸帮棠棠吊住性命。
若没有那几粒解毒丸,没等大夫过来,棠棠恐怕就中毒身亡了。
若棠棠死了,她一定会发疯失去理智,自然不会去推敲案情的疑点,她只会在发疯之下,恨不得让宁郡主以命偿命,与东院斗个不死不休,甚至同包庇郡主的王爷闹个天翻地覆。
届时,她变成一个疯婆子,注定会被王爷厌弃,会被王妃视为眼中钉。
等她和王妃斗个鱼死网破时,幕后主使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谁会是这个渔翁呢?宋蝶首先想到的是,留在长安的蔡良媛和陶良媛。蔡良媛素来沉默寡言,因为儿子顾岩昌要留在长安当质子才不得不留在长安。陶良媛活泼娇俏,是为了照顾幼女顾筠菡才留在长安。
但转念一想,蔡良媛和陶良媛远在长安,而王爷不知何时才会回长安,她们没必要现在就让她和王妃斗个两败俱伤。即便她现在失宠,对她们也毫无益处。
不是远在长安之人,那便是近在王府之人了。
整个王府后院,除了东院的王妃和西院的她,就只剩在北院装病的胡女舞姬云芝了。
宋蝶摒弃闲杂人等,将推断告诉了王爷和王妃。
叶从霜听完点了点头:“有这个可能,那云芝的确不是个安分的。”
顾玄启皱了皱眉,当初因为云芝告密他才留她在府中,庇护她的安全。这么久以来,她安安分分地待在北院,几乎是闭门不出,他都快忘了府中还有这么个人了,今日这事他更没有往她身上想过。
现在听宋蝶和王妃这么一说,顾玄启没再犹豫,当即命人去围了北院,将院中上上下下分别关押审问。
一夜过去,事情已然真相大白,甚至还有了意外的收获。
原来那云芝从前善跳蛇舞很会养蛇,入府之后先是用钱财收买了厨房负责采买的陈婆子,让陈婆子借着采买之便给她带了条毒蛇进府,秘密养在身边。
庆功宴那日云芝便威胁陈婆子采买时故意混进毒蘑菇,害得许多将士中毒,宋蝶也因此被罚去英烈堂祈福。
可她没想到,宋蝶被罚的第二天,王爷就亲手把宋蝶从英烈堂抱回西院,且恩宠更盛。
云芝蛰伏了段时间,终于等到宋蝶自己作死惹恼王爷不得不离开王府去下南洋,却没想到,王爷得知后竟亲自去把她追了回来。
云芝这才明白,只要宋蝶在王府一日,她就永远都别想出头。这才再次铤而走险,收买茜珠毒害棠棠栽赃宁郡主,为的就是让宋蝶在失子之痛下和王妃相斗,被王爷厌弃。
其实上次庆功宴云芝也存着让宋蝶和王妃为执掌王府争个头破血流的念头,只是没想到那晚王妃竟主动帮宋蝶求情,而事后宋蝶又干脆利落地将打理王府的权力交还给了王妃。
事情败露,云芝没有哭天喊地地求饶,只求在临死之前见王爷一面。
顾玄启本想直接将她赐死,但一想到前后两次中毒案都是云芝在幕后指使,而他竟被蒙蔽至此,便去北院见了她最后一面。
云芝见到王爷后,便痴痴地望着他。早在都尉府时,她便见过他一面,当时她很惊讶,像他那样龙章凤姿俊雅风流的男子怎会来黔州这偏远之地?以至于她舞步出了差错,还是他帮她说了句话,她才免去被当场鞭笞。
后来她才知道他原是当朝太子,以一封罪己书自贬成为楚王,才来了黔州。
她想,他那般尊贵出色,别说是当太子了,就是当圣上都理所应当。
他不该蜗居在这小小黔州当个闲散王爷,而她也不满足于在都尉府当个低贱的舞姬。
后来,当她偷听到裴都尉和南诏使者密会时,她就知道,这是上天给她的机会。
她偷偷跑出都尉府,去王府告密,想着王爷可以借此立功重返长安,恢复太子之位。而她告密的唯一条件是留在王府,得王爷庇护,这样一来,待到他日王爷登九五之巅,她就算当不了皇后,也至少要搏个贵妃的位置。
可她万万没想到,她还没等到王爷回长安,就先栽在了宋蝶手里,一个出身花农之家的小小侍妾。
她不甘心,也不理解。
“王爷,妾身自知逃不过一死。在死之前,妾身只想问您一件事。”云芝痴情地看着王爷。
顾玄启沉着脸,没有搭理她。
云芝只好继续说道:“妾身自问身段样貌俱佳,在王爷眼里,妾身究竟是哪里比不过宋姐姐?为何王爷独宠宋姐姐,却不肯看妾身哪怕一眼呢?”
顾玄启瞥了她一眼,鄙夷道:“你不配与她相比。”
云芝怎么也没料到会是这个答案,她不甘心地问他:“那当初在都尉府,王爷为何要出言帮妾身求情?”
“本王那日只是不想见血罢了。”顾玄启冷漠道。
云芝闻言先是愣了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原来从头到尾都是她在自作多情。原来在都尉府初见的那场宴会上,他不是帮她说话,而是单纯地不想见血罢了!就算那日跳错舞步的是其她舞姬,他也一样会出声求情!她还天真地以为,他对她多多少少有那么几分喜爱,可笑啊可笑!
临死之前,得知这么残忍的真相,云芝心里顿时涌满怨气,她报复道:“王爷如此宠爱宋姐姐,却还是为了宁郡主寒了宋姐姐的心。宋姐姐心里有了心结,日后王爷再怎么宠爱她弥补她,怕也回不到从前了吧。宋姐姐脾气倔,又受不得委屈,若是再离府出走,王爷可就未必能像上次那样把她追回来了。唉,妾身可真为王爷感到担忧呢!”
云芝说完,赶在王爷发怒前,抢先咬舌自尽了。
顾玄启被她句句戳中痛点,若非她咬舌自尽,定要给她些教训,眼下却只能让人将她葬了。
去西院的路上,顾玄启满脑子都是云芝临死前说的那番话。她说得对,他为了韵宁寒了宋蝶的心,以宋蝶的脾气,就算不与他闹决裂,也要偷偷筹划着离府出走。
上次他是用了苦肉计才把她追回来,下次怕就不管用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让她出府。可若是不让她出府,她恐怕会先闹个天翻地覆,然后永远都不搭理他。
到了西院,顾玄启将云芝咬舌自尽的事告诉了宋蝶,宋蝶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问他:“王爷可用过早膳了?小厨房里还炖着核桃山药粥,王爷要不要喝一碗?”
顾玄启见她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竟是丝毫没有生他的气,或者要与他闹的打算,他心里反而没了底。
她越是这样平静,就越让他感觉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