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刻打电话给小美,电话已关机。
我着急了,打电话问店子里,得知小美下午四点半就回家去了。这傻丫头,她是要给我送饭。我打电话给小美的姐姐,小美姐姐说小美半个小时之前就已经出门来医院了。
她问我怎么了,我没有答话,心却往下沉。
雪瑞也问我怎么了,我摇了摇头,坐着轮椅回到了房间。拉开窗帘,十一月的夕阳顺着玻璃窗透进来,暖暖的,这是即将陷入冰冷夜里的黄昏。我看着沐浴在金子光芒的城市,心中想,或许我已经不属于这平淡的世界,温情脉脉的面纱被掀开,一个血淋淋的真实世界就要展现在我面前,逃避,绝对不是最好的办法。
我心中对那个“师叔”,升起了无穷的杀意,这杀意寒冷刺骨,就如同冬天的冰凌。
我独自待了一会儿,门被敲响了,李太太走进来,问是不是雪瑞惹我生气了,这小孩一直在哭。我叹气,说雪瑞的余毒已清,剩下的调养,以及后续的治疗,我也没有能力了,最好还是帮她办住院手续吧。她很吃惊,问好好的干嘛要转院?我说我的仇家找上门开了,他是个丧心病狂的家伙,小美已经被他绑架了,我怕你们再受牵连,最好立即准备走。
李太太哪里见过这种事情,问问两句就仓惶离开,去联络转院事宜。
我立刻打电话给欧阳警官,说起小美被绑架的事情,他说他立刻上报给领导,立刻展开对“狼人”——这是专案组给那家伙的外号——的抓捕行动,让我稍安勿躁,也不要打草惊蛇。我表示知晓,也希望他们不要太暴露,以至于那家伙狗急跳墙,对小美造成伤害。
我接着又打电话给萧克明,问他有什么法子没有。
对于这个半调子的茅山道士,虽然也经常掉链子、贪财好色,但是为人还算真诚,我大致还是信任的。他立刻给我回复,说不用担心,他施展茅山秘法追踪术探寻一二,必有结果。见他这么胡吹,我本来对他很有好感的心,更加没底了。
接着,我坐在窗前,看着落日斜阳沉入钢铁森林中,一言不发。雪瑞被她妈妈推着轮椅过来和我告别,我们话都不多,草草写了几句,她说陆左大师我能够摸摸你的脸么,我看不到你啦?我说好,她平伸双手过来摸,先摸我的鼻梁,再摸到了我的刀疤,摩挲着,她问你怎么哭了?我说没有,是太阳光刺眼呢。
她扑哧一笑,说你瞎说,你又骗人了,现在都是晚上了。她又说,我能拜你为师么?我说不行,她问为什么?我说我这人,可能没几天就要死掉了——我仇家太多了,老是莫名其妙地冒出来,韭菜一样,割一茬长一茬,很讨厌。她便说她要回去拜师傅,找一个玄学高手,学成了来帮我,问我拜谁好?我说我认识的人少,白鹤鸣——他出的书最多,你可以拜;要不然,黄易也可以,他的书我也是读过的。
她说好,听名字,黄易这个人道行似乎要高一些,我就拜他吧。
听她一本正经的说着,我心里似乎好过一点儿。
李太太过来催促了,她已经知道是那个让我住院的家伙又来寻仇了,十分着急。在她心中或许我就已经够厉害了,能把我弄得这么惨的人,自然是高明十分。人越居高位,就越怕死,她现在富贵平安,女儿重病初愈,自然没时间陪我。我们告了别,雪瑞恋恋不舍,李太太头也不回。我仰着脸微笑,看着离去的雪瑞,在想她还会过多久,走出温室,变成和她母亲一样,知性、美丽但是却有现实的贵妇。
说实话,我比较喜欢现在的她,但是这个世界几乎没有童话。
当天夜里,我工行的帐户被打入五十万,这是雪瑞的诊金,同时,我这次住院的费用也被李太太一并付清,留下的金额足够我在这个高级病房待上三个月。
李太太没走多久,欧阳警官就过了来,他穿着便服,跟我证实了小美失踪的消息。
他说上面拟了一个方案,利用这次机会将狼人抓捕归案。他还说已经联系了附近驻军的特警大队,随时有两组狙击手待命。我说要一击致命,要打头或者心脏,不然对他损伤不大。他笑说你看《生化危机》看多了吧?我认真地看他,脸色僵硬,说要不要我给你展示一下,科学以外的东西?
他摇着头,连连摆手说不用了,我们已经联系到了你老家县里的同行——马海波,马副队长,他跟我提及了你的事情,所以就不用尝试了。
我冷着脸,说这狗曰的,嘴巴也不把个门。他连忙说陆左、陆左,你别急,我们这也是为你好,上头说起这件事情,说要特聘你当我们局里面的顾问呢,所以有什么事情,我们都配合你。至于马海波,他也是体制内的人,交情是交情,纪律是纪律,他也是没法子的。
我说扯这些算球?我哪有心思去报复那老小子,先把小美就出来再说。
然后我们商量了一下,均感觉头痛,狼人——好吧,我也叫他狼人吧——这个家伙神出鬼没,又有很强的反跟踪意识,要找到他太难了,只有由我来把他引出。交待了一番事项,他递给我一个纽扣,说是追踪器,到时候可以随时找到我,说完,他果断离开了。
我们的谈话,进行了十分钟。
我拿着手上这颗纽扣,往上抛了抛,接住。
这就是传说中的追踪器,我没想到在我平平淡淡的一生中,竟然会用到这种东西。但是,比起美剧或好莱坞大片里面的,似乎好像落后了许多代。
我端详了一会儿,放进了裤兜里。
今天晚上,似乎要流血了。
夜很黑。
2007年11月21日,晚上22:32。
宜纳采、订盟、祭祀、开光,忌嫁娶、开市、入宅、移徒。
我接到一个电话,又是一个陌生号码,狼人告诉我,让我到南城的一个工业园等他。我很直接地回绝了他,就此时此地而言,拜他所赐,我是一个连自己行走都不能够的残疾人,坐着轮椅,能去哪儿?他有些意外,问我怎么还没好。我说我是人,跟你们不是一个圈子的,我受伤了,肋骨断了,得养,伤筋断骨一百天,我也不例外。
他沉默了,说好吧,你在医院停车场等我吧。
我说什么时候,我的护工下班了,要是现在,我还要去找人把我送下去,要不然麻烦你上来一趟?放心,我这里没警察。他没说话,我以为他挂了,很奇怪,喂了两声,他那边接话了:“艹,你以为我是送快递的啊?”说完他补充道:“你没报警吧?”
我问小美怎么啦,我要跟他通话确认安全。
他说好,没几秒钟小美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过来了,嘤嘤地哭,说陆左救我,陆左你来救我啊。我安慰了他几句,电话被夺了过去,狼人说了一句话,十分钟后见。他挂了电话,我听到有汽车的声音。我掏出了装有装有十二法门影印件资料的mp4,巴掌大,删掉了一些关键地方,比如谈及解猿尸降的随记,比如一些蛊的炼制法门。
然后我放下,放在兜里,静静等待。
十分钟后,门被推开,走进一个人来。他瘦高个儿,五十多岁,一脸沧桑和劳累,穿着一件很旧的红色羽绒服,衣袖和兜旁边都有泥土的痕迹。他拿着一张纸,看到了坐在窗前轮椅上的我,对了下房门牌,然后搓着手一脸讨好地问:“是陆左先生么,我、我是你叔叫过来的,让我推你到下面去……”他一句话说得吭吭嗤嗤的,不利索,浓重的四川口音,眼睛下意识地往下瞧,自卑,不敢看我。
他不是狼人,不是我那便宜师叔,显然,那家伙担心埋伏,另找的人。
我看着他,这种眼神我经常看到,在公交车上穿着一身汗臭工装的中年男人,在肯德基店前面看着里面食客和炸鸡咽口水的瘦弱女孩,在步行街边看走过的火辣美女猛吸鼻子的老光棍……他们很多都是我的老乡,或者与我一般的出身,他们穿行在这个城市的角落,看着满地的繁华,挣扎地、艰难地生存着。他们的今天,就是我的昨天。
我心不由得一软,我说是啊,是我,我们到哪里去,我叔在哪里?
见我肯定,他十分高兴,说在楼下呢,在楼下,除了医院往左转,过天桥,那里有个草地子,在那里等着你。我说好,叔你帮我推一下。他搓着手走过来,脸通红,说快莫叫我叔咯,我就是个乡下人,当不起呢,会折寿的,叫我老王就好。我说我也是乡下人呢,你比我大一轮多,担得起的。他笑,张张嘴想说句好听话,没词。我叫他把我大衣拿过来,然后他扶着我走出去。
楼道有护士问我,怎么现在出去,医生知道不,这个人是谁?
我说是我叔,推我出去透透气,一会儿回来。这个护士跟杂毛小道很熟,仿佛还一起滚过床单,许是看在老萧面子,又或者因为我是高级病房的病人,说了两句,就没再问起。我问老王,说我叔一个人么?他交待什么事情?老王犹豫了一下,说一个人。
我点头,没有再问。乘电梯的时候,他不会按,我就教他,按这里按那里,怎么弄,他小心翼翼,仿佛那亮着灯的按钮是自家新婚的婆娘,模样像个小孩般好奇。在电梯里,我问他没见过么?他说见过的,不过工地里的和这里的不一样,这个奢侈得很,那个就一个架架子。我说不可能吧,你到南方多久了,没见过这种电梯,他笑笑,说见过,没坐过,倒是超市里面的滑行电梯,有一次去坐了好几回,有点儿晕。我笑,说这原理都一样。
快到一楼时,他突然问我,那个人不是你叔吧?
我笑了笑,说你怎么知道的。他说你别看我是乡下人,我又不是傻子,哪有叔叔要见侄子,还花钱雇人把侄子找出来,冷风天在外边见面?里面有空调,几多舒服呢!
我说他都说了什么?
老王说你叔说要是你打电话,就把你带到草地子里面,要是不打,就把你带出了医院大楼,到后面综合楼的旁边,花园那里……小伙子,要不然我把你送回去吧,我觉得你那叔,不是好人呢,我可不能帮着来做孽。
我说你推我到综合楼旁边吧,没事。
出了楼,外面有些风,披着大衣的我仍然感觉有些凉,把它裹紧。我发现老王的红色羽绒服有些不合身,太艳,胳膊袖子里还露出些羽毛来,黑黑的,显然这是捡别人来穿的。到了综合楼拐角,我说好啦,就到这里了。他说这哪行,一是没有把你送到,二是、二是……我笑了,说他答应给你多少钱?老王说五十,我从皮包里给了他一张一百块,让他走。
他是个贫困窘迫的普通人,说不定在家里还是个顶梁柱,我不想让他出意外。
老王没钱补,脸憋成了红色,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我把钱放在他手上,合着,说走吧,快。他接过钱,说谢谢你陆先生。我没再理他,往前继续走去。
我想他如果回头看,一定会很奇怪,为什么我的轮椅会自己走。
其实,后面还有一个鬼娃娃在帮我推。
轮椅骨碌骨碌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