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宫廷深寂,榻上斜靠那少年,却仍双目炯炯。
这时的他乌发倾垂,仅着一套白单贴身的薄绸,拳头支在额角,唇边似笑非笑。
纵然过去一季冬寒那般凛冷为近数十年之最,然而毕竟已经过了最为寒冷的时候,贺烨居住这间寝宫更是早早连炭盆都撤下,这时竟然不合时宜的铺以薄席,他就这么横卧之上,衣襟半敞,竟如盛夏乘凉般,身上连床衾锦都没有搭盖,而双靥红润,似乎一点不觉寒凉。
反而是当值的内宦耐不住余冷,这里不烧暖墙,殿内当值也不能穿着夹袄,春寒未散时就这么站候通宵,委实太过难挨,每当夜深都忍不住缩肩弯背地打起冷颤来。
直到江迂入内,示意众人可退去殿外,总算能在衣外罩上御寒衣氅了,内宦们这才长松口气,却不无同情上司江迂反而不能幸免,必须留在殿内侍候。
晋王一身功力,梁上隔墙有无偷听他自能察觉,待到确定安全之后,才将今日下昼十一娘一番看似莫名其妙的话详细叙述给江迂知道,“顽劣”少年轻斜唇锋“这丫头之作为,越来越有意思了,她这番话,无疑是向我泄露春莺与灵药均怀鬼胎,仿佛春莺更胜一筹。”
贺烨颇带愉悦这么一说,却敏锐感觉到江迂那飞速的愣怔,他便即收敛戏谑,转而连声冷哼“这几日以来,我就看你鬼鬼祟祟,果然有事瞒我,还不实说”
江迂几乎立即跪倒在地,苍白着脸禀报“小奴的确早已得知,是太后欲为大王择选姬妾,当是属意春莺及灵药其中之一。”见晋王听这话后越发脸如锅底,江迂赶忙匍匐下去“小奴之所以瞒而不报,就是担心大王会心生反感冲动行事大王容禀,此事,不能拒绝,历来为皇族子侄那个授习子嗣传承之事,都为后宫之尊份内。”
“这么说来,我只能容忍春莺之流占便宜”晋王一声冷哼。
江迂汗流如注。
“柳十一娘所说,春莺不好对付,她本是你相好,你怎么以为”
江迂只觉五雷轰顶,慌得直叩响头“大王,小奴冤枉,春莺只是小奴入宫前旧识,顶多算是邻人,小奴可是宦官,哪里有什么相好不过柳十一娘分析确是精准,春莺狡诈,对太后又为死忠,相比灵药,春莺的确更加危险。”
“春莺当你为恩人知交,你却不惜将她向阎王殿推呀。”晋王十分舒懒一个腰臂伸展。
江迂毫不犹豫说道“春莺对大王历来怀有怨恨,纵然小奴与之是旧识,然,她既效忠太后,便是小奴仇敌,小奴实没把握将之收服,再者为这一人,也不应担当暴露自身之风险。”
“我信得过你。”贺烨勾勾手指“坐好说话罢,我奇异则是,柳十一娘今日虽未明说,但她这番话,显然是为了提醒我最好铲除春莺,我想听听你有何见解。”
江迂呆怔“柳十一娘有之说法,可能是出自韦太夫人分析,然而大王若冒险铲除春莺,岂不会惹太后生疑”
“那就要看怎么行动了。”贺烨完全不以为意“真让人憋闷,我堂堂亲王,竟然免不得让区区宫人那个”
主仆俩一时忍不住,竟然同时干咳两声。
“既然太后选定者是春莺,让之不能称心如意,多少也算挽回点尊严。”晋王冷笑道“这回算是十一娘还我人情了,我与她两不亏欠。”
江迂如坠五云雾里十一娘亏欠了大王什么大王上回不是白受人家护送收容的情份么,更不提大王无意之中还险些伤人这回,算是再欠一个人情吧
但江迂自然不会揭穿晋王那非同常理的是非观,只有唯唯诺诺的份。
可他忽然又想起一件事。
“大王,今日春莺告诉小奴,卢三娘曾经意欲体罚公主。”
眼看贺烨几乎立即暴怒,江迂连忙安抚“大王冷静,这显然是,显然是太后意欲利用大王”
“荣国公一系我早看不顺眼,奈何阿兄就是不听劝告,因为祖母之故而一昧包庇,殊不想荣国公一系阴险小人,竟是将阿兄陷至失德失允之境,奸侫之徒,无法无天即便这回被太后利用,可卢三娘竟然胆敢欺辱同安,我这叔父若无动于衷,也妄担了凶神恶煞罪名,太后让春莺将此事泄露给我,不就是为了让我生事好,这回我就好好大显神威。”晋王一拳擂下,起身离去。
心腹江迂眼睁睁看着那张凉榻须臾断裂成两截,倒抽一口冷气。
卢三娘你瞑目吧。
晋王的人生里,可没有男女之分,只有喜恶之别,当年魏家两个小娘子,不过是暗自议论崔氏女儿是非,当见晋王,忍不住惊呼,晋王耳力过于常人,已经听闻那两闺秀不敬自家表姐妹,就是一顿鞭子抽得人死去活来,到底看着对方年幼,终于没有将人破相,晋王甚至见都没见过崔家表妹这回卢三娘招惹之人,可是同安公主
次日。
卢三娘没有盼来柳九娘姐妹登门道歉,正是气愤填膺,再令仆妇前往柳府逼令,这回该仆妇却干脆被拒之门外,卢三娘那叫一个七窍生烟,正筹谋着如何整治不识好歹的柳氏闺秀,哪知晋王就直闯进了荣国公府。
“直闯”二字一点不带夸张,贺烨贺大王甚至都没有下马,带着一队侍卫杀冲到了内宅,荣国公府毫无防备,不及“调兵遣将”,仆妪们自然不是对手,卢夫人这主母受到惊动,上前喝斥,竟然被贺烨一把弯刀直抵喉咙,吓得两眼一翻昏厥过去。
荣国公不在京都,几个儿子大白天也不在家,要么上衙,要么赴宴,连卢锐也出外花天酒地去了,当真是命好,没与贺烨这凶神恶煞直接冲突。
女眷可就倒了大霉,尤其是被贺烨点名的卢三娘。
卢夫人吓昏过去,一院子大呼小叫,卢三娘竟然还敢逞强,怒斥贺烨意欲强霸她这个大家闺秀。
贺烨人在马上,刀已还鞘,手里只持乌梢鞭,听见卢三娘这话后笑得险些摔下马背“也不撒泡尿照照,凭你这一类庸脂俗粉,自荐枕席本大王都不屑一顾。”说完就是一鞭子,将卢三娘卷上马背,直到出了荣国公府,才一掌推下,当着围观者面前,抽得卢三娘皮开肉绽,当众宣称这就是狂妄自大不敬同安公主的惩罚。
卢家最近因为两场风波,本就惹得人神共愤,纵然围观者中也有人暗诽晋王欺打女子非丈夫行为,可也存着卢家人咎由自取恶人自有恶人磨的想法,更不说贺烨压根不在意人言,险些没在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将卢三娘当众鞭杀。
最后扬场而去,贺烨甚至没有急着回宫,居然跑西市某间酒肆饮酒去了。
清醒之后的卢夫人眼看孙女受此皮肉之苦与奇耻大辱,恼羞成怒,竟然下令府卫往西市“围剿”晋王。
这下,京兆尹毛趋不得不被惊动了,他固然乐于眼见荣国公府吃亏,但有天大胆量也不敢放纵贺烨发生任何差池,赶忙亲自出面调停,却被盛怒的三娘之父也即荣国公长子当众甩了耳光。
自然,卢夫人又哭哭啼啼入宫告状,这回她倒没去含象殿,是直冲紫宸殿。
然而天子这回却震怒了
“夫人你之孙女欺我女儿同安,晋王为同安打抱不平,你竟敢要求朕将晋王处死看来果然是朕是过于宽容,惯纵得你等无法无天”
卢夫人目瞪口呆。
而随着这桩风波过后,刘修仪终于被决断处死,卢三娘因以下犯上被黜落,荣国夫人亦被剥夺不请入禁特权,到底是荣国公请罪及时,才保留了差使。
太后一番安排可谓大获全胜,然而她却并不觉得喜悦,这日对心腹窦辅安抱怨“看清楚了罢,我这阿母,竟然远远不敌晋王在圣人心头地位,一旦触及晋王,圣人才会忍无可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