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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仲虔回到绸缎铺子,亲兵告诉他李瑶英还在睡。
“别吵她,让她接着睡。”
他提剑去了另一间庭院,处理军务,催促亲兵收拾行囊。
二楼最里面的卧房,瑶英昏昏沉沉,抱着丝织隐囊,睡出了一身的汗。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搓绵扯絮,大雪纷飞,狂风从小窗格吹进屋中,毡帘狂卷。她喝得醉醺醺的,头重脚轻,穿着一身石榴红小团花金泥罗襦,下面系一条团窠春水碧绿罗裙,手挽一条白色地满绣花鸟披帛,摇摇晃晃走进一间幽静的禅室。
一个身穿绛红色袈裟的僧人背对着她坐在灯前,背影挺拔,正在看佛经,她朝他走过去,不知道为什么,越往里走,越觉得热,身上粘腻腻的出了汗,披帛、对镯、金臂钏、外面罩着的对襟半袖、发间的簪环、束发的彩绦一一滑落在地上,一阵环佩叮铃轻响。
僧人手执经卷,抬眸瞥她一眼,碧色双眸沉静如海。
她觉得身上热得难受,走到他身边,发烫的指尖摸摸他的脸,果然微凉,干脆整个人往他怀里一扑,坐到他身上,抬手搂住他的脖子。
他垂眸看她,面无表情。
她在他怀中扭动身子,蹭乱他的袈裟,手指顺着他脖子往上,摸了摸他的脑袋,醉意朦胧,贴上去,轻声唤他:“法师……”
呼吸缠绕,淡淡的沉香萦绕在周身。
她身上沁出一层汗水,湿漉漉的,愈发缠着他不放,他看着她,慢慢朝她俯身,双臂收紧。
两人面对面而坐,他一手托着她,低头吻她的颈侧。
楼梯传来一串沉重的脚步声。
瑶英从梦中惊醒,呆了一呆,刚才的梦顷刻间忘了一大半,只依稀记得自己好像坐在昙摩罗伽身上……就和那尊她见过的天竺铜佛一模一样……
罪过罪过……
瑶英醒过神,坐起身,揉了揉乱发,晃晃脑袋,心里暗暗道:下次一定要把铜佛卖掉。
门上几声叩响,亲兵在外面禀报:“公主,乌吉里部连夜送来礼物。”
“乌吉里部?”
瑶英起身,点亮灯烛,先匆匆梳洗了一下,换了身衣裳,赶到大堂。
堂中烛火通明,李仲虔已经到了,看了她一会儿,递给她一份礼单:“乌吉里部的小王子正式向你求亲。”
瑶英一愣,拿起礼单细看,礼物有些杂,牛羊牲畜有几千头,还有各种兽皮、铁器,这是乌吉里部求亲的风俗,另外还有一对野鹿、一对大雁——这一看就是按照中原求亲风俗另外备的礼。
“莫毗多回圣城了?”
瑶英疑惑地问,她没有收到莫毗多回来的战报。
乌吉里部的使者忙走上前,含笑解释:“王子还在前方作战……深夜来访,请公主勿怪。这都是王子之前吩咐我们的,等公主离开王寺,我们就马上来向公主求亲……王子说,公主就像神女,想娶您的勇士肯定很多,他怕来不及赶回来,所以叮嘱我们一定要尽快求亲。”
瑶英哭笑不得。
使者道:“公主不用现在就做决定,在我们部落,求亲是男人为了向心爱的小娘子和她的家人表达决心和诚意,我们小王子真心爱慕公主。”
说完,又补充一句,“请公主放心,王子已经征得王的允许,乌吉里部可以自由选择我们的可敦。”
瑶英手上轻颤,撩起眼帘,“佛子同意了?”
使者点头,笑着道:“请婚的信刚送上去,王就批复了。”
说着,捧出羊皮纸。
瑶英接过羊皮纸,直接看写批语的地方,看到熟悉的花押。
确实是昙摩罗伽本人的批复。
她捏着羊皮纸,出了一会儿神。
烛火微晃,一旁的李仲虔伸手拿走她手里的羊皮纸,递还给使者,凝眸看她:“明月奴,在想什么?”
瑶英收敛思绪,笑了笑,“没什么。”
使者笑道:“请公主和公主的兄长相信我们王子的心意。夜已深了,不打扰公主休息,等王子回来,会亲自来向公子和公主求亲,失礼之处,请公子见谅。”
李仲虔示意亲兵送使者出去,一双凤眼紧紧盯着瑶英:“我听亲兵说,这个莫毗多抱过你?你挺喜欢他的?”
瑶英失笑:“没有。”
她知道自己不讨厌莫毗多,但要说男女间的喜欢,绝对没有。
李仲虔点点头,“你刚刚离开王寺,莫毗多的部下立刻拿出他的亲笔信,向佛子请求许可,再来向你求亲……这个莫毗多年少有为,想得也周到,可惜是外族人。”
瑶英笑笑:“外族人怎么了?”
李仲虔皱眉:“他是乌吉里部的继承人,你嫁给他,以后就是乌吉里部的可敦,要在乌吉里部生活,他们逐水草而居,族里没人会说汉文,一辈子远离故土,生活在一个陌生的部族里,太委屈你了。”
两人正说着话,听到消息的高昌使者赶了过来,抚掌轻笑,道:“公主,莫毗多王子骁勇善战,还是佛子器重的近臣,乌吉里部虽然是王庭的附庸,但大小事务都是可汗自己做主,王子手底下有一万精骑!”
瑶英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高昌使者代表那些争相投靠西军的世家豪族,他们知道她不可能一直待在王庭的王寺,这些天使出百般手段委婉提出联姻的请求。尉迟国主提醒过她,她的婚事会打乱西军内部权势平衡,谁娶了她,谁就能迅速崛起。因此世家希望她能从他们中选出一个丈夫,或者和强大的外族联姻,以获取支持,稳定局势。
总之,他们不希望她嫁给中原世家。
李仲虔之所以考虑从西军将领中挑一个儿郎,就是因为知道她这么做和河陇这一带的世家关系会更紧密,到时候利益一致,她的地位也就更稳固。
瑶英不想和高昌使者讨论自己的婚事,朝李仲虔使了个眼色。
李仲虔冷冷地看一眼高昌使者。
使者打了个激灵,识趣地告退。
李仲虔沉声道:“明月奴,你想嫁给谁就嫁给谁,别委屈自己。”
瑶英笑笑,“我知道。”
她回房躺下,翻来覆去睡不着,翌日天还没亮就起身,去找毕娑。
第149章旧相识
天际处微微泛白,晨风轻拂。
毕娑穿过长廊,匆匆走下阶梯。
长阶下,一道婀娜身影立在清冷曦光中,墨发乌黑,秋水瞳仁,浅黄襦花笼裙,手上执马鞭,鞭尾有一下没一下地磕在石阶上,神情若有所思。
“我想见法师,不知道法师方不方便见我?”
她看到毕娑,收起马鞭,摘下面纱,直接道。
毕娑迟疑了一下:“王昨天好转了些,不便见公主。”
“为何不便?”
“王准备再次闭关,王说应该来不及为公主送行,王给公主准备了礼物。”
毕娑说完,阶前安静下来。
瑶英沉默了一会儿,一笑,道:“那就是说法师现在还没闭关,我只是想和他说几句话而已,不会耽搁太久。烦请将军替我转告法师,我在这里等着。”
“还是说,我只能晚上才能见到法师?那我夜里来。”
她说话嗓音依旧柔和,眉间带笑,毕娑却听得头皮发麻,立即转身入殿。
医者刚刚为昙摩罗伽施完针,他面色苍白,裸露在外的肩背大汗淋漓,泛着油光,听了通禀,坐着出了一会儿神。
毕娑道:“王,公主等着我去回话……公主还说,您这会儿不便见她,她就夜里来。”
瑶英一直善解人意,知道自己是个外人,很多事都不会多问,但是当她坚持要做什么的时候,毕娑根本没办法糊弄她。
昙摩罗伽擦去身上虚汗,站起身,披上袈裟,“请公主进来。”
瑶英入殿时,昙摩罗伽坐在书案前,手执经卷,脊背挺直,神色如常,气势庄严,完全看不出刚刚施过针的样子。
“前晚劳公主看顾,公主乃西军都督,诸事缠身,急着去高昌,毕娑不该麻烦公主照料我,耽误了公主的行程。”
他抬眸,看着瑶英,缓缓道。
“以后毕娑不会再拿这些琐碎小事麻烦公主。我已批复高昌送来的文书,见过卫国公了,公主不再是摩登伽女,可以即刻启程。”
瑶英目光睃巡一圈。
他的书案旁空空荡荡,她以前常用的那张小案没有了。
她记得小案是黑漆鎏金的,上面绘有莲花、宝池、卷草、小坐佛,一应笔墨文具都是她用惯的。她曾伏在小案前读书写信,昙摩罗伽坐在一旁翻阅经书,她遇到疑惑的地方,直接侧过身去问他,他为她讲解,宽大的金纹袈裟袖摆时不时拂过她的手背。
他对她太温和,待在他身边,她很安心,没有丝毫防备,久而久之,她不知不觉信赖亲近他,有时候还会打趣他,心里隐隐觉得,他不会生气,就算生气了,也是为她好,而且不会气很久。
小案没了。
瑶英坐到离昙摩罗伽有些远的下首,道:“事关法师的身体,绝不是什么琐碎小事。”
昙摩罗伽淡淡地道:“公主不是医者,不通医理,我身边有仆从近侍,不该劳烦公主。”
瑶英撩起眼帘,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法师,莫毗多王子向我提亲了。”
她平静地道。
屋中陡然沉寂下来,唯有水晶帘轻轻摇晃的窸窣轻响。
毕娑站在门边,浑身僵直,大气不敢出一声。
不一会儿,昙摩罗伽放下经卷,面色淡然,道:“我知道,莫毗多的请求是我批复的。”
“这么说,法师赞同这桩婚事?我若答应求亲,王庭和西军的盟约可以更稳固。”
昙摩罗伽手指握紧佛珠,看着瑶英,碧眸波澜不兴。
“公主的婚事当由公主自己做主,与他人无干。”
也就是说,和他也没有关系。
瑶英凝眸看他半晌,嘴角轻翘:“是我莽撞了,法师是得道高僧,我和法师提起婚姻嫁娶这种俗事,请法师勿怪。”
昙摩罗伽不语。
瑶英笑了笑,站起身:“不打搅法师了……法师说得对,法师身边有近侍医者,我一窍不通……”
她告退出去,走到门边时,转过身,眉眼微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