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喝了口汤,烫得直吸气,吹了吹汤碗,随口问。
“我让他们安置了,阿青在守夜。”瑶英拿着火钳拨弄炉中炭火,彤红的火光映在她脸上,面庞艳丽,“将军刚才找摄政王去了?”
毕娑嗯一声,想起什么,目光在瑶英纤秾合度的侧影上转了几转。
“公主这么晚还没歇下,是在等摄政王吗?”
瑶英抬眸,直视着毕娑碧色的眼睛,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也在等阿史那将军。”
毕娑愣住。
瑶英和他对视:“将军白天的时候说为了接我回王庭,不顾伤势前来高昌,是真心之语,还是在哄骗我?”
她眼神清澈温和,并无逼问的意思,毕娑却觉得这比严厉质问他更让他难以承受。
他几乎握不住手里的汤碗,心虚地挪开视线。
瑶英笑了笑,收回目光。
“我明白,将军来高昌是为了摄政王,为了王庭,不是为我。”
毕娑支支吾吾,脸上发烫。
瑶英望着炉膛里摇曳的火苗,缓缓地道:“我流落至王庭,除了佛子以外,将军也对我多有照拂。王庭人仇视汉人,将军却说把我当朋友,为救我的亲兵忙前忙后,我很感激将军,相信将军对我没有恶意,也把将军视作朋友。我知道将军风流倜傥,惯常和小娘子玩笑,红颜知己能从王宫门口排到城门口,这些讨小娘子欢心的甜言蜜语随口就来……”
炉中噼啪一声爆响。
毕娑俊朗的面孔越来越红。
瑶英转头看他,神情郑重,问:“请将军恕我冒昧,我想问将军,将军对我是否有爱慕之情?”
毕娑见过很多女子,有大胆豪放的,有羞涩婉约的,有泼辣刁蛮的,他处处留情,惹下不少风流债,好几次闹得鸡飞狗跳。最狼狈的一次,他被四五个女子堵在墙角质问为什么辜负了她们。
不过那一次也比不上现在的状况更让他尴尬。
面对着瑶英秋水潋滟的双眸,毕娑窘迫得无地自容。
他骗了公主。
瑶英淡笑,“我知道将军的答案了,将军不必为难,是我多心了,和将军无关。”
毕娑脑袋里嗡的一声,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明明花言巧语哄骗公主的人是他,公主却说是她多心了,既是提醒他的意思,也是给他一个台阶下,这么轻描淡写地揭过此事,这样的气度,实在叫他汗颜。
以后他再也不敢言语调戏公主了。
毕娑既愧疚又挫败,抱着汤碗坐在火炉前,脑袋耷拉,无精打采。
瑶英看他一眼,给他碗里添了一勺热汤。
毕娑立刻重新抖擞精神,抿了口汤,眼珠滴溜溜一转,笑问:“我也想冒昧问公主一个问题。”
“将军问就是了。”
毕娑挺起胸膛,眉间带笑:“我相貌堂堂,高大俊朗,骑射精湛,王庭爱慕我的小娘子数不胜数,我和公主相处的那些天,公主真的一点都不动心吗?”
瑶英轻笑着摇摇头。
毕娑脸上闪过一抹失望之色:“公主果真没动过心?”
他还从来没有这么耐心地讨好过一个小娘子!
瑶英望着炉膛,轻声说:“将军知道我的处境,我的家乡远在万里之外……我想早日回到家乡,早日和兄长团聚……”
她怕李仲虔遇上海都阿陵。
性命危在旦夕的时候,她哪有心思去动儿女之情。
毕娑看着瑶英,心里泛起一阵怜惜,轻轻抽自己一嘴巴,道:“我的不是,让公主想起伤心事了。佛陀护佑,公主一定能和兄长团聚,公主别难过了。”
瑶英失笑,长长地吐了口气,振奋精神,道:“多亏遇上佛子,我的境遇比以前好多了。这次我在高昌结识了很多朋友,他们和我一样渴望回到中原,如果计划顺利,再过不久,消息就能送回凉州。”
到那时,她就能动身了。
毕娑在心里默默估算了一下,假如一切顺利,那时候差不多是昙摩罗伽收留瑶英满一年的日子。
摩登伽女最后顿悟,断绝爱恋。文昭公主悄然离开王庭,回到中原。
这样对谁都好。
他心里暗暗想。
两人坐在火炉前小声说话,毕娑连喝了三碗肉汤,毡帘外风声呼号,苏丹古始终没有现身。
瑶英起身,掀帘看了眼泼墨般的浩瀚夜空,想了想,道:“灶里有馕饼和热汤,摄政王回来的话,将军记得提醒他。”
毕娑含糊地应了一声。
瑶英回屋,吹灭了灯,却没睡下,而是裹着被褥靠在土墙上打瞌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半梦半醒,忽然听到楼下传来几声响动,立马披衣下地,蹑手蹑脚走到面朝厅堂的窗户前,细听楼下的动静。
堂中有说话声,压得很低,而且用的不知道是什么古怪的语言,她一个字也没听懂。
只觉得一道声线低沉暗哑,听起来有些疲惫。另一道略微清亮些,小心翼翼,毕恭毕敬。
瑶英冷得直打哆嗦,回到床榻上,裹紧被褥。
苏丹古是不是在躲着她?
……
楼下厅堂。
毕娑一直等到后半夜,炉膛里的炭火只剩下一篷烟灰,北风吹进房中,灰烬里时不时冒出一两点红光。
他想起瑶英的话,取出灶里的馕饼和热汤。
瓦罐盖得严严实实,汤和饼都是热的。
毕娑揭开汤碗看了看,汤汁清淡,没有搁葱姜腥料,馕饼也没有香料夹馅。
这和其他亲兵的食物不一样。
毕娑心脏狂跳了一瞬。
这时,门外传来长靴踏过雪地的咯咯轻响,紧接着,脚步声来到门前,一只手掀开毡帘,风声凄厉,一股裹挟着雪粒的寒风涌进堂中,炉灰被吹起,露出最底下烧得微红的炭。
毕娑脊背上密密麻麻一层汗,心口发紧,轻手轻脚放下瓦罐,右手握住刀柄,抬起眼帘。
门口的身影一步一步踏进屋中,玄色窄袖衣袍上满是风雪痕迹。
一星如豆灯火轻轻摇晃,微弱的灯光照在他脸上,映出遍布的狰狞伤痕,也照亮了他那双碧色双眸。
夜叉面孔,慈悲双眸。
他看着毕娑,眸中没有一丝意外之色,淡淡地道:“你来了。”
杀气仍在,但是内力收敛,没有狂怒的迹象。
毕娑收到信以后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回原位,松开手,单膝跪下行礼。
“我的腿伤好得差不多了,能够护送公主回王庭,摄政王可以先回圣城。”
苏丹古没做声,视线扫过毕娑腰间的佩刀。
毕娑浑身发毛,汗如雨下。
这把刀是师尊留给他的。
他稳住心神,小声道:“摄政王,您得回去了,缘觉说前些天您差点发作。”
苏丹古看向炉膛。
火光明灭,瓦罐随意丢在角落里,罐口热气萦绕。
这只瓦罐他认得。
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转身离开,淡淡地道:“这里距沙城还有几天的路程,不可掉以轻心。”
毕娑恭敬应是:“我会照顾好公主。”
静夜里响起马蹄声响,苏丹古蹬鞍上马,一骑绝尘而去。
毕娑再抬起头时,已经看不到苏丹古的身影了。
夜风撕扯着卷起的毡帘,他怔怔地凝望墨染的夜色,双手紧握成拳。
第85章凶手(修改)
野云万里,大雪纷飞,茫茫夜色中,呼啸的北风犹如一层层惊天巨浪,在连绵无际的雪原翻涌咆哮。
天际处,千峰万岭直插云霄,峦顶白雪皑皑,静静耸立,雪域逶迤,不见人踪。
马蹄踏碎风雪,无边静夜里,一匹黑马从东边缓缓奔驰而来,立在一处陡峭的山道前,凝定不动。
骏马发出的嘶鸣声转眼就被山风吞没。
马背上的男人松开缰绳,碧色双眸澄灿明澈,静静俯视远处雪白群峦下静谧的城郭,狂风吹动他身上的玄色衣袍,猎猎作响,面罩被风吹落,露出一张狰狞丑陋的面孔。
他目光清淡,挺拔的身影仿佛和浓稠夜色融为一体。
寂静中,几声又尖又细的弓弦轻响骤然响起,一声刚至,四面八方弓弦拉响嗡嗡齐鸣,一支支箭矢划破风雪,扑向苏丹古。
这些铁箭来势汹涌,风激电飞,迅若雷霆,万箭齐发之下,风停雪住,漫天寒光闪动。
箭雨密如蛛网,层层叠叠笼罩而下,像过筛子一样,不论目标有多坚硬不催,都得被剐下一层肉皮。
紧弦声让人头皮发麻,苏丹古却像没听到一样,仍然一动不动,直到被箭光包围,这才慢慢抬起双眸,长刀出鞘,收敛的内力随即激荡而出,长刀所向之处,劲风磅礴,气势森严。
一阵刀光箭影交错,箭矢纷纷坠地,在雪地上扎出一个个窟窿。
气氛僵硬,狂风继续肆虐。
苏丹古抬臂,一声脆响,长刀入鞘,眸光清冷。
山道高处传出几声狞笑,人影晃动,马蹄声声,悬崖上出现一个身披白氅、手持长弓的男人,脸上罩了面具,一身结实的肌肉,身材壮硕高大。
吱嘎吱嘎的脚步声响成一片,数十个和他一样身着白氅的杀手从不同方向走了出来,簇拥在他两翼,个个手持利刃,面具下一双双杀气腾腾的怒目,齐齐瞪视着苏丹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