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亲兵拦下他们,手中长刀晃了晃,厉声喝问:“什么人?”
毕娑抬起脸:“是我,我要见摄政王。”
亲兵冷声道:“摄政王在处决犯人!将军半个时辰之后再来吧!”
毕娑好脾气地笑了笑,“你去通报一声,就说毕娑来了,有要紧事汇报,摄政王自会见我。”
亲兵犹豫了片刻,转身去通报,片刻后折返,让开道路,一拱手。
毕娑带着瑶英匆匆爬上城楼,转过哨塔,迎面就是一道浓烈的腥风扑了过来。
瑶英被熏得呼吸一滞,强忍下恶心,继续往前走。
咕咚一声,什么东西飞溅而出,喷在她的面纱、衣衫、石榴裙上,濡湿了她的衣衫裙子,然后滴滴答答往下淌。
森森冷意从背脊窜起,瑶英浑身僵直,低头看着脚下。
一颗人头咕溜溜滚到了她的长靴旁,长发蓬乱披散,面目狰狞,舌头突出,满地红红白白的浆血。
死水一般的静寂后,城楼下爆发出一片雷鸣般的呼喊声,百姓们在拍掌大叫。
苏丹古刚刚处决了一个盗匪。
毕娑吓一跳,转头一看,瑶英浑身溅满了血,连面纱都被染红了,又是愤怒又是怜惜又是愧疚,忙伸手搀扶她,一边回头低斥苏丹古:“摄政王,你吓着文昭公主了!”
瑶英手脚有些发软,借着毕娑的搀扶,慢慢挪开脚步。
城楼前,一个身穿玄色锦袍的男人提着把染血的刀站在那里,身姿挺拔瘦削,比毕娑要瘦,但整个人却如拉满了的弓,蓄满磅礴张力,气势冷冽凶悍,双臂修长,锦带勒腰,勾勒出肌肉线条,一看而知弓马娴熟。
正是执掌王庭军政大权的摄政王苏丹古,百姓口中杀人如麻、从修罗鬼蜮而来的夜叉恶鬼。
他手提长刀,回头看一眼毕娑和瑶英,双眸冰冷空洞,像冬日雾蒙蒙的清晨,再炽热的曦光也照不透那浓得化不开的阴霾。
一抹夕晖切过他的脸庞,照亮了那张脸,如传说中的一样,丑陋恐怖,爬满狰狞的伤口,看不出本来面目。
活生生的夜叉。
瑶英不禁轻轻颤抖。
毕娑感觉到她的恐惧,脱下披风,罩在她肩头,轻轻握了握她的双肩,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慌乱地道:“公主,您别怕!摄政王从不杀无辜之人,他杀的是恶贯满盈的盗匪……”
瑶英稳住心神,轻声道:“不,是我莽撞了。”
毕娑一怔,轻轻地叹口气,扶着瑶英走到哨塔旁,“应该怪我,是我太粗心了!不该带公主来这里。公主稍等,我去和摄政王解释清楚。”
瑶英仰脸看着他,感激地道:“多谢将军。”
毕娑脸上微红,笑了笑,转身,嫌恶地看了一下脚下那颗人头,几步跳到苏丹古身边。
“摄政王。”他指指城楼下五花大绑的那群人,“那里的几个汉人因为口角和胡商殴斗,打伤了人,本来罪不至死,胡商和坊市官署勾结,故意把他们送到这里,摄政王别误杀了人。”
苏丹古没有理会毕娑,还刀入鞘,从另一边哨塔走下城楼,背影苍劲,势如渊渟岳峙。
毕娑连忙跟上去,一叠声喊:“摄政王,他们真的没伤人性命!”
苏丹古没有回头,道:“按律处置。”
声音暗哑低沉。
瑶英侧耳细听他们交谈,听到这一句,忐忑不安的心终于回到原位。
按律处置,就是只需要缴纳罚金就行了。
毕娑也松了口气,带着瑶英下了城楼,找到看管犯人的士兵,解释清楚缘由。
士兵找出坊市官署送来的文书,啊了一声,道:“将军不必惊慌,这些人虽然定下死罪了,最后还要经过摄政王的确认才会被送到城楼上去处决,今天拉他们过来是为了让他们开开眼。”
也就是说,今天只处决那几个盗匪,所有定下死罪的案件最后要由苏丹古本人勘核,谢鹏他们罪不至死,苏丹古不会因为官署的一面之词定他们的死罪。
瑶英这下彻底放心了,再三谢过毕娑。
毕娑看着她被血染红的面纱,心中十分愧疚,送她回王宫,温言道:“剩下的事交给我来料理,公主只需安心等着,谢鹏他们过几天就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瑶英摇摇头,道:“这事是谢鹏他们冲动莽撞所致,我身为公主,疏于管教,不敢再让将军奔波。”
毕娑正色道:“公主不必和我客气,公主远在异乡,无人照应,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不用忌讳,我只愁找不到为公主奔波的机会。”
最后一句话刻意放轻了语调,温柔旖旎。
瑶英怔了怔。
毕娑朝她笑了笑,“公主今天受惊了,早些休息,我明天再来看公主。”
瑶英目送他高大的身影远去,想起他的披风还笼在身上,摇了摇头,转身回屋。
亲兵们陆续回来复命,他们已经送出珠宝玉石打点坊市官署,官署答应明天把状书撤回来,那个胡商看到他们送去的绸缎,又勒索了些银钱,答应和解。
第二天,毕娑果然来帮瑶英处理余下的事情,谢鹏几人认罪态度良好,瑶英又拿出了和解书,几人很快被释放了。
谢青罚谢鹏几人每天在院子里蹲马步,几人知道差点酿下大错连累瑶英,不敢辩驳,老老实实认罚。
瑶英没有责骂谢鹏,托人找到那个胡商,把那些汉人都买了下来,安置在城外一所院落里。
那个死去的老者当天就被拖到城外扔了,瑶英请人找到他的尸首,为他料理了后事。
谢鹏听说以后,抹了抹眼泪,继续蹲马步。
处理完谢鹏的事,瑶英总算能睡一个安稳觉了。
这晚,她梦见自己立在城楼,一篷热血喷涌而出,溅了她满身,鲜血顺着裙角往下淌。
嘀嗒嘀嗒,一声一声。
一道身影站在她面前,手里提了把染血的刀。
瑶英一动不敢动,那人猛地回过头来,一张夜叉面孔,唯有一双眼眸清澈,泛着湖水般的绿。
她惊醒过来,一身的冷汗。
第48章行像节
行像节的前一天,阿史那毕娑将瑶英送去打点胡商的珠宝玉石又送了回来。
“他们无故打死奴隶,也有过错,坊市官署已经查清楚缘由了,不过谢鹏打伤了人,罚金拿不回来。”
瑶英有些意外,谢过毕娑。
毕娑对她耸了耸肩膀,道:“王庭的律法不如中原的严谨详尽,商人可以任意打杀奴婢,王下过几道禁令,还是制止不了这种恶行,直到摄政王杀了几个以虐杀奴隶为乐的贵族,他们才收敛了一些。这还是在王庭,有王的教化,在其他城邦,人命还不如一头羊。”
瑶英轻轻地叹口气。
乱世之中,不管中原还是域外,从来都是如此,人命如草芥。
在西域,不止汉人被欺辱,部落之间互相吞并,很多部族被其他部族奴役驱使,活得猪狗不如。
中原需要一个强盛统一的王朝,西域也是如此。
毕娑拍拍手,两名侍女应声走进院子,手里托着捧盒。
“那天我思虑不周,公主的衣裳都污损了,这些是我特意为公主准备的。”
毕娑指指捧盒,笑眯眯地说。
瑶英婉拒道:“将军为我奔波,我还没谢过将军,不敢让将军破费。”
毕娑挥挥手,打断她的话:“公主想谢我的话,明天行像节,城中男女老少都会穿上盛装参拜佛陀,公主陪我去佛寺参加法会如何?公主还没逛过圣城吧?正好可以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瑶英迟疑了一下,阿史那毕娑这些天为她上下打点,十分辛苦,她理应感谢他,而且法会之后他们要一起出使高昌,点点头,答应下来。她不便外出走动,如果身边有毕娑这个王庭贵族相陪,薛延那应该不敢上来挑衅。
毕娑登时满脸灿烂笑容:“我让使女为公主预备的正是节日的盛装,公主换上试试,若是不合身,让她们再改改。”
说完,又道,“本就是按着公主的尺寸裁制的衣裳,公主千万别和我客气,公主是王的客人,就是我的客人。”
见瑶英眼眸低垂,似乎在想回绝的理由,他浓眉轻挑,故意板起脸:“公主真想看我伤心难过吗?”
瑶英笑了笑,谢过他,示意亲兵接了捧盒,不过没有立马回屋换上新衣,而是问起另一件事。
“那日在城楼上见到的摄政王苏丹古是佛子的亲随?”
毕娑眸光微闪,点点头,含笑道:“摄政王吓着公主了?公主不用怕他,他赏罚分明,而且对王很忠心。”
瑶英确实被苏丹古吓着了,这几天夜里总梦见他一刀砍下盗匪脑袋的场景,那道清瘦挺拔的背影浑身狠戾,杀气凛凛,宛若夜叉。
她梦中惊醒,心里浮起一个疑问:昙摩罗伽病逝后,王庭覆灭,身为摄政王的苏丹古去哪了?他执掌军政大权,为什么消失得无声无息?
难道他被王公大臣暗杀了?
瑶英百思不得其解。
苏丹古太神秘了,他行踪诡秘,很少抛头露面,当他那张丑陋狰狞的面孔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就是他大开杀戒的时候。
她试探着问:“摄政王年岁几何?”
毕娑手指摩挲下巴,想了一会儿,道:“摄政王比我和王大几岁,他是我们的师兄。”
原来苏丹古是昙摩罗伽的师兄。
瑶英若有所思,听到后半句,诧异地道:“将军和佛子曾是师兄弟?将军也是释家中人?”
阿史那毕娑是突厥王族之后,他的名字毕娑取自粟特语,寓意彩色的人,他的母亲信奉祆教,他怎么没和母亲一样信祆教?
毕娑笑了笑,朝瑶英摊手,一副吊儿郎当之态:“我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佛门子弟吧?其实我小时候也被送去研习佛法,王庭贵族子弟都是如此,从小就跟着长辈研读经书,只有最聪明、最有慧根的才有资格继续跟着师尊修行,王是我们当中最聪明的那一个,他天资不凡,师尊说,我们和他比起来,就是一群整天只会咩咩叫的羊羔。”
说到这,毕娑轻笑。
“王学什么都快,他会说四种语言的时候,我们才刚刚开始学粟特语。他和师尊探讨佛理的时候,我们就像在听天书。”
瑶英想起这些天听过的传说,“我听小沙弥说,佛子降生的时候,圣城天降异象,全城百姓都看到了。”
毕娑沉默了一瞬,嘴角一咧:“对,那天城中云霞漫天,王宫上方像是有佛影佛光笼罩,还隐隐有佛陀念经的诵声。师尊说,那是因为世间纷乱,所以有神佛转世为肉体凡胎,降世历劫,教化万民,普渡众生。”
瑶英笑了笑。
不管毕娑说的是真是假,王庭百姓肯定深信不疑。
这晚,瑶英换上毕娑送来的盛装,衣裳果然是按着她的尺寸裁的,很合身,不知道毕娑从哪里打听到她的尺码。
半夜的时候,她正睡得迷迷糊糊,窗外传来人马走动的嘈杂声响,她惊梦而起。
谢青从外面进屋,小声道:“公主,是正殿那边的动静,佛子搬去佛寺了。”
昙摩罗伽平时住在佛寺,这次不知道为什么一直留在王宫养病,明天寺中举行法会,他必须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