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尚睡着觉,听到电话铃声,还以为又是班长催他要给周笔畅还是谁的投票了。不对啊,他想,不都比完了吗还投啊?
杜尚拿起手机一看,赶忙把床头灯拧开了。
“樱桃?”他吃惊道,掀起被子,看墙上的表,“你怎么这时候给我打电话?”
林樱桃在电话里一声不吭的,好像不太高兴。深更半夜,林樱桃远在南校区住校,这让杜尚很担心。
“樱桃?”杜尚试探着问,也只能听到很轻很轻的呼吸声。
“杜尚……”林樱桃小声道。
“你在哪儿呢?”杜尚说。
“在宿舍。”林樱桃说。
杜尚觉得奇怪了,这么晚在宿舍打电话,其他人睡觉不会被影响吗?
不过听着也不像有其他人在的样子。
杜尚说:“樱桃,你那个,你找我有事吗?”
林樱桃没吭声。
“我我我今天看成绩单了,你这次期中考试怎么考这么好啊!”杜尚忽然抬高音调道。
林樱桃嘿嘿笑了:“是不是考得很好!我每天都学好久!”
杜尚一听她笑,才稍微松了口气了。
“不是我说,你考得也太好了吧!”杜尚夸张道,“余樵才考了两百来名呢!虽然他高一光打球了,但学习也很认真啊,实验的牛人真是太多了!全年级一千多个人,你到底是怎么考到三十多名的?”
林樱桃说:“高一题目简单啊!每天刷题,我就能考好了。”
杜尚说:“蔡方元今天还想让你高二来帮我们写作业!”
林樱桃说:“才不给他写。”
“就是!”杜尚说,“不给他写!借我抄抄就成了。”
杜尚在电话里越说越高兴了。余樵从外头推开门,他半夜睡醒,听见杜尚在余锦屋里不好好睡觉,在那傻嗨。
杜尚冲他指了指手机,比了个口型:樱桃的电话!
“樱桃,南校区怎么样啊,”杜尚问,生怕话断了,“食堂的饭好吃吗?比咱们群山工地的食堂——”
“杜尚。”樱桃突然叫他。
“怎么了?”杜尚的心一揪。
“我想爸爸妈妈了……”樱桃说。
杜尚在夜里,手握着他的诺基亚110,他听到樱桃努力想压抑着,却压抑不住的吸鼻子的动静。
杜尚轻声道:“樱桃啊,樱桃……”
余樵走过来,夺过杜尚那个手机拿到自己耳边。
“喂?”他着急问,一急语气就容易显得凶巴巴的,“这么晚打什么电话?”
旁边杜尚赶紧说,樱桃哭了,你别呛她!
林樱桃在电话里吸了吸鼻子,听到余樵的声音,她哽咽道:“你凶什么凶,我又不是给你打。”
天还未亮,凌晨五点多钟,林其乐就睡醒了。夜色中,她从床上坐起来,叠好被子,匆匆洗漱过了,绑好头发,穿上校服,在舍友们的酣睡声中拿起水杯,抱着书离开寝室。
寝室楼下有一小片花丛。林其乐披星戴月,走到附近,就听到了稚嫩、娇弱的喵声,好像在等她。
这一年的寒假,林其乐又跟爸爸妈妈去了北京。她给大姑和姑父、表哥看她的期末成绩单,还有学校发下来的奖状。
大姑喜不自胜,把林樱桃穿着蓝白色省实验高中校服,手拿奖状的表彰照片,小心仔细塞到全家福的大相框里。她这么看着,手忍不住把侄女樱桃搂过来了。“樱桃哦,”她叹息,“怎么这么有出息,这么乖这么厉害啊……”
林樱桃跟着表哥一家人,带爸爸妈妈一起,坐大巴车跑去爬长城。数林樱桃跑得最快,她在前面冲,给全家人当“引路先锋”。林樱桃坐在照相机前,穿她小时候最爱看的《还珠格格》里的格格服,戴沉得要命的大旗头,她睁着俩大眼,拍傻里傻气的游客照。
大姑的工作单位中秋节时发了两张游泳体验票,是什么五星级酒店的,一共就两张。大姑自己不舍得用,隔了小半年才拿出来。林其乐大冬天的,和表哥一起穿着羽绒服,提着泳衣,两个小孩坐公交车,横跨北京奔去那家叫做兰庄的高级酒店游泳。
“樱桃!”表哥激动道,北京的二月,冻得人鼻头通红,一直流鼻水,“我们也是去过五星级大酒店的人了!”
巷子里,有小商贩抄着手,在路边卖盗版光盘。林其乐游完泳回来,在人家摊子跟前看了好一会儿。这里什么碟都有,林其乐甚至想打电话问问爸爸,有没有什么想买。
“小姑娘,想买点什么啊?”小贩说,“台湾偶像剧,就适合你们这年纪小孩看!”
“有什么啊?”林其乐问。
那小贩嘴里叼着烟,一口含混的北京方言:“流星花园,王子这个,变青蛙,还有——”
林其乐从兜里掏钱,自己数了数,她说:“我要这个!”
小贩瞅了一眼林其乐手里几张钱:“《恶作剧之吻》这个要三十!三十!……行吧行吧,拿走吧!”
从北京回来时,距离开学已不到十天了。辛婷婷每天都来林其乐家学习——像林其乐这样的优等生,辛妈妈如今巴不得自己女儿和她多接触,多靠拢,一鼓作气也考进全年级前一百才好。
卧室门关上了,两个小女孩丢了书包,坐在电脑屏幕前,一边吃刚蒸好的枣面甜馒头,一边津津有味看入江直树——哦不,是台湾学生江直树,和袁湘琴早恋。
“其乐。”
“啊?”林其乐应道。
“你早恋过吗?”
林其乐一愣,她摇头。
辛婷婷转过脸看她。
“真没有?”辛婷婷问。
林其乐纳闷了:“我骗你干什么。”
十六岁是一个属于“开窍”的年岁,花苞伸展,花蕊初绽,圆润的茧破开了,蝴蝶翅膀分外绚丽,悄悄探了出来。林其乐把妈妈桌上的化妆品顺到辛婷婷面前,她每瓶都打开,让辛婷婷每个都尝试。两个小女孩格外兴奋。辛婷婷告诉林其乐,她很久以前在莱水工地听说过:总部蒋经理的儿子在群山工地,和林海风林工的女儿早恋,被家长提前带回省城来了。“我还以为是真的呢!”辛婷婷笑道。
林其乐看着她笑,也不说话。辛婷婷小心翼翼对镜涂口红,然后问她:“口红是这样涂吗?”
林其乐忍不住也笑了:辛婷婷连大人的名字都能记得,看着也像个小大人了,可她在家连妈妈的口红都没有涂过。“我给你涂。”林其乐把手伸过去了。
开学后,林其乐以上学期期末的优异成绩,被班主任指名担任班上的学习委员。
当别的同学嘻嘻哈哈在楼下闲逛的时候,林其乐在楼上埋头学习,当别的同学三五聚在一起热聊电视综艺的时候,林其乐戴着耳机听英语,连吃饭的时候都在背单词。
周杰伦的专辑已经出到第六张了,林其乐爱唱的还只有《范特西》里的那么几首歌。四月初的周末,林电工开着那辆桑塔纳,来接樱桃和辛婷婷回家。
车里正放一首欢快的歌,男歌手唱着:萨瓦迪卡!
“爸爸,你买了周杰伦的新磁带吗?”林其乐好奇问。
“对啊,”林电工在前头笑道,“樱桃今天十六岁啦!”
辛婷婷惊讶道:“其乐你过生日啊!”
林其乐后知后觉,才意识到,今天四月九号了。
林电工边开车边说:“余樵和杜尚他们给你订了个大蛋糕,不过好像是蔡方元出的钱。樱桃一会儿要好好谢谢小朋友们……”
辛婷婷偷偷对林其乐说:“你爸好像总把你当小孩似的,还‘小朋友们’!”
也许是发现林其乐这个厚脸皮对于所谓的“群山”“乡下”“情书”“来省城追蒋峤西”等等传言没什么反应,周围同学们起哄了一阵子,慢慢的也就没人提起了。
也可能只是碍于她学习委员的身份,不敢再当面提起而已。
六月初,冯乐天班长也许是鼓起了勇气,终于又开始找林其乐主动搭话了。
“林同学!”中午一放学,楼上楼下学生都往食堂冲刺,冯乐天却追到林其乐身边来了。
这学期,冯乐天报名参加了学校的奥数竞赛班。每月两次轮考,连续不及格三次的学生就会被筛下来了。考核制度之严酷,与实验高中宽松自由的校园氛围格格不入。
“我这次又考了倒数……”冯班长拿着他的饭盒,在食堂队伍里挨着林其乐站,“如果我下次考试没被筛下去,高二我可能也会去本校,到时候就去找你一块儿学习!”
林其乐抬头问:“奥数真的有这么难吗?”
冯乐天苦笑起来,挠了挠头:“对天才不难啊……对我们这种凡人就……”
队伍往前进,冯乐天时不时帮林其乐挡一下,因为有些学生端餐盘不小心,总撞到人身上,溅一身菜/div汁。
“你……你应该认识蒋峤西吧。”冯乐天小声说。
林其乐觉得冯班长是个好人,在南校,对她这样友好热情的人很少。她点头了。
“我跟他是一个初中的,一起上过竞赛班,”冯乐天说,“上初中的时候我们老师就常说,蒋峤西的水平可以直接去参加高中联赛了。”
“他应该高一就会参加预赛,然后高二参加联赛,直接进清华夏令营,就保送清华了。”
冯乐天把打好的饭放在餐桌上,他听父母的话,一直规规矩矩用自带的碗筷吃饭。
林其乐端着餐盘在他对面坐下了,也不理会周围那些起哄的杂音。林其乐生硬地说:“哇,他好厉害。”
冯乐天试探道:“林同学,你和蒋峤西……”
林其乐说:“我和他做过两年小学同学,后来就不认识了。”
冯乐天一愣:“哦……”
六月末,林其乐正专心准备期末考试,学校表彰栏里果然传出消息。
2006年全国高中数学联赛省内初赛成绩揭晓,省实验高中百余名同学通过选拔,正式进入复赛。其中,高一21班学生蒋峤西、高二5班学生王澍然等十一人获得省一等奖,获特别表彰。
七月中旬,电建公司“老群山基地”的几个家庭聚到一起,在总部小区附近一家酒楼订了个包间。正巧蔡岳蔡经理结束了手头的工地项目,短暂调回了省城,而蒋政蒋经理也正式升任集团二把手,多的是事情可以庆祝。
蔡经理站起来,第一个举杯:“今天呢,我们四个老朋友家庭聚在一起!给我们当年的群山小财神,林樱桃!开一个欢迎会!樱桃下学期要回总部来住了,你们几个小朋友要好好团结。还有就是,就是这个余樵,啊,在学校当选了这个,vip!”
“mvp!”蔡方元坐在旁边说,嫌弃他爹,“还mp3呢……”
“杜尚,也要表扬啊,”蔡经理大事做惯,不拘小节,接着挨个儿点名,“在咱们总部建行门口,捡了个两万块钱的钱包啊!拾金不昧!这是咱们群山工地第一个登上报纸的孩子,都知道是咱们电建出来的!”
林其乐坐在杜尚旁边儿,和余樵一起使劲儿起哄鼓掌。
杜尚怪不好意思的,他问:“樱桃你那小猫呢?”
林其乐这才发现怀里猫跑了,她赶忙掀起桌布到下面去找。
“最后是这个,犬子蔡方元,”蔡叔叔脚上穿着双锃亮的皮鞋,从桌布底下能看到,“在省里的,这个中学生计算机大赛里,获得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小奖。有点天赋,但是不能骄傲啊!”
林其乐趴在桌下,小声说:“咪咪……咪咪!”她试着学猫叫:“喵~”
蔡经理的发言接近尾声了,这时他突然想起来。“哦对,差点忘了,还有个大奖啊!咱们这个,蒋经理家的公子,蒋峤西,总部有名的大才子!全省奥林匹克数学竞赛一等奖!蒋经理,你这到底是什么福气,生了这么一个天降文曲星啊!”
蒋经理笑着摆手,但看得出来,他心情还挺不错的。
林电工问:“峤西呢,怎么没过来?”
蒋经理对老邻居说:“上他那个奥数班去了。”
“还上啊?”余班长在对面问。
四年了,蒋经理家孩子这个奥数班上得真是风雨兼程。
“不是都考完了吗?”他问。
“余叔叔,那是初赛,”蔡方元在旁边解释道,“九月他还得接着考复赛。”
“还有复赛?”余班长剥了个花生,“你……方元你怎么没考啊,你不是也一块儿学吗。”
蔡方元赶紧撇清:“拉倒吧,谁高一考去啊!我们都高二才考,高二都不一定能考上!”
“那时间还挺紧张的啊,”林电工坐在蒋经理身边说,“整个暑假又得去学了?”
“让他学去吧,”蒋经理嘴上还笑着,眉头却皱起来了,酒杯和蔡经理一碰,他已经喝上了,“来几位老弟,咱喝一个!”
大人们在桌上喝酒,小孩们放了暑假,也终于可以放开玩儿了。林其乐将要回本校,高一升高二,昔日“小四|人帮”全选理科,说不定还真能分到同一个班去。
蔡方元在桌子底下玩psp,林其乐搂着猫坐在旁边看。蔡方元说:“没玩儿过吧。”
林其乐说:“没有!”
蔡方元按着游戏机,转头瞥了林其乐一眼。
当年在群山上小学时,他记得林其乐特爱穿花裙子,爱穿红色小皮鞋,爱打扮,小小年纪每天换头花,特臭美,爱显摆。
怎么长大以后来了省城,反倒开始穿宽大的运动服,清汤挂面似的头发,随便一扎,出门连个发卡都不戴了。
“林樱桃,我看你在南校快变成土老帽儿了。”蔡方元说。
林其乐瞪他,那大眼睛一瞪人颇有威严。
蔡方元笑了,低头玩着游戏,突然来了一句。
“蒋峤西说他下了课就来啊。”
蒋经理在桌上喝多了,在座的几位同僚,属他年纪最大。如果不是蒋梦初曾出过意外,他也不可能因为下一代,和这些比他小十岁的伙计们在同一张桌子上叙旧。“不省心,没有省心的,”蒋经理听蔡岳奉承了一整晚,才说,“我这个孩子啊,你看着他听话,上初中的时候,”他喝得脸颊通红,眼睛半睁着,都是醉意,压低了声音,“早恋。”
“写信写到一半,让他妈发现了,在家闹,撕书,前后左右三四栋楼的邻居都听见了,”蒋政眨了眨眼,手扶着酒杯,“我也不知道写的什么,反正就听梁虹飞在那生气。说白了,孩子,没有叫人省心的。”
“所以我今天才不想让他过来。”蒋经理道,接着举起酒杯来。
酒过三巡,已经是夜里八点钟了。
余班长一身酒气道:“余樵,你和樱桃几个,你们去外面要点儿面食!”
林樱桃抱着怀里的猫,和余樵一块儿往外走。杜尚从旁边问:“这真是南校的流浪猫?怎么还有这么可爱的流浪猫啊——”
是蔡方元先说:“哟,来啦!”
余樵抬起头。
在酒店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个说不上陌生,但也确实不太熟悉了的人。
蒋峤西看上去刚下课不久,他背着书包,穿着件灰黑色的t恤,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那里。
林其乐看见他,怀里的猫忽然“喵”地轻唤了声。
“你……”杜尚结巴道,十分意外,“你怎么来了?”
余樵问:“你吃晚饭了吗?”
蒋峤西看向自己小学同桌,他摇了摇头。
余樵拍林其乐的背:“走吧,点菜去吧。”
一行五个高中生,站在摆满了鱼缸的一面墙前头,墙上印着花花绿绿的菜谱。
林其乐原本在蔡方元身边,她专心看样菜的照片,专心听鱼缸里氧气泵工作的动静,专心抱着自己的小猫。蔡方元突然去余樵那边儿点菜了。
蒋峤西就站到了她身边。
林其乐的呼吸都停了。
“你高二要回本校?”
蒋峤西忽然问。
他的声音变了,变得陌生,变得比起小时候,更像是“大人”。
林其乐嗓子里发不出声音。她点头。
“分到几班?”蒋峤西追问。
林其乐摇头,她不知道。
余樵一个人就把菜连面食都点完了,他要走了,林其乐想赶快跟上去,忽然蒋峤西在背后叫她:“林其乐!”
林其乐停在原地。
刚刚还沉默等在门口的一个大小伙子,忽然大声说话。周围许多人都安静了,都看他。
蒋峤西慢慢的,走回到林其乐面前了。他肤色雪白,更衬得眼眸深黑,显得这个人永远是黑白灰色调的。林其乐抬起头,看蒋峤西的脸。
蒋峤西也低头看她,他的眉头微微蹙起来了,额发垂下来,半掩住眼睛,他的嘴唇抿着。
仿佛他还有话想问,他还没问完呢。
林其乐却不想再回答了,她往前走,蒋峤西背着书包,站在原地不动。
林其乐仰起头。
“我想,想和你说一件事。”林其乐忽然说。
“你说。”蒋峤西说。
“我不是为了你才来省城的。”林其乐看着他。
远处传来余叔叔他们干杯的笑声。
“我也不是,因为你才转去本校的。”林其乐说。
幼小的猫咪在她怀里,冲蒋峤西“喵喵”地叫。他却无法伸手去抱它。
蒋峤西低头看着她:“我知道。”/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