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岗村回来以后,赵秀云一直比较忙,想着把资料都整理出来,投到大一点的报纸上。
她这回是请假出去,也算是老师布置的作业之一,回来还得补功课,埋头写作业的背影,格外感人。
就这样,还能分出心神来纠正女儿的英语演讲。
禾儿也不管对着的是妈妈的背,念得慷慨激昂,赵秀云忍不住打断说:“语气不对,你这是战前鼓励还是什么?”
演讲而已,不用这么夸张。
禾儿念着念着抬起来的手放下来,说:“爸爸说挺好的。”
就听她爸的,有准没准啊。
赵秀云无奈道:“就是小黄汪汪叫两声,你爸都觉得自家的狗最不一样。”
护短又偏心。
方海本来是给女儿做观众的,不服气道:“咱家的狗,本来就不一样。“
这话赵秀云还是认的,小黄通人性,忠心护主,苗苗只要有它在,胆子就变得比天大。
不过她说:“手不要挥来挥去,语调再平一点,不是讲故事,不用带这么多感情。”
禾儿只能老老实实再来一遍,两只手跟被人绑住似的,交叠在肚子前。
矫枉过正也不行啊,赵秀云给她指出来出说:“这句跟这句,手稍微抬一下。”
……
纠正好半天,方海都觉得这稿子自己会背,打哈欠说:“也不早,该睡了。”
反正比赛还有一段时间,不急于一时,赵秀云说:“行,明天再说。”
禾儿本来想说自己不困,她毕竟是正当精力旺盛的时候,但偏过头看到妈妈摊开的作业,老老实实“哦”一声,回房间路上开妹妹房门看,小丫头已经睡得四仰八叉。
孩子一走,赵秀云舒口气接着写。
方海凑过去看,说:“还有多少啊?“
参考书目还有一大打,赵秀云只觉得永无尽头,说:“你先睡吧,我还有一会。“
这书读的,怪不容易的。
方海钻进被窝里,半靠着枕头坐在床上发呆。
看着有点不对劲的样子,赵秀云很快察觉到他的沉默,说:“怎么了?”
方海犹豫一会,还是说:“方芳今天来说,我妈想来沪市玩一趟。”
现在介绍信好开许多,他妈这个年纪,想出门玩玩,做子女的实在没什么好拒绝的。
赵秀云倒没听方芳提起,说:“给你写信,还是给你妹?”
方海回忆一下说:“没给我写,应该是只跟方芳说。”
亲老娘要来,都没敢跟儿子说,只敢跟外嫁女儿提,他想起来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赵秀云隐约知道他的意思,说:“你写信回去问问吧,要是来的话我把家里收拾一下。”
方海心里不是不松口气的,说:“估摸着不会是一个人来,到时候再说吧。”
也是,老太太那么大年纪,又是出远门,少说得带个儿子出门,别的不说,她的爱子方川总得带上吧。
赵秀云心中有章程,不过把这事先放在后面,反正也不着急。
当然,这个不着急是他们自以为的,没过几天,李燕妮就带着小儿子方川和长孙方兴旺到沪市,连方芳都给吓一跳,接到电话的时候急急去火车站接人。
她念的是大专,她男人陈辉明念的是两年半的师范本科,都是今年六月份毕业,一个分配到市一中教书,一个在市供电所上班。
单位给分宿舍,虽然只有一间房,但夫妻俩每个月快一百块工资,又只有两个孩子,跟人换的两间房住,就是要多出点房租,条件一下子好不少。
她把亲妈和弟弟外甥接到家,方川啧啧打量着说:“就这么大点地方啊?看来城里也不怎么样嘛。”
一家四口能住得上两间房,已经是阔人了,方芳撇撇嘴没说话,反正这个弟弟她是一点都看不上的,只说:“是不大,住不开,凑合着吧。”
她可舍不得花招待所的钱,寻思自己带孩子和外婆住,三个男人住另一间,挤挤也就住下了。
李燕妮什么苦没吃过,只问:“你四哥家住哪啊?地方大吗?”
还好意思说这个,方芳反问道:“您说要来,我还以为是过一阵的事情,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来了。”
她才去工作没多久,就这么急匆匆请假,领导得怎么看,多不合适啊。
要的就是这“措手不及“,这事还是方川撺掇的,他说:“怎么,成城里人,亲妈就看不上了?都不能来了?”
一看他就是个搅屎棍,方芳憋住气,只说:“吃过饭没有?”
毕竟她是老方家的姑娘,该是她做的她就做。
可不是饿,火车上李燕妮都没舍得买吃的,说:“这一路给我颠的……”
抱怨不断,这么大年纪人,两天火车哪里熬得住,还是硬座,得亏是身体好,不然早倒下去。
方芳忍不住说:“你们早说,四嫂不就托人给买卧铺了。”
他们那年来沪市,也是托的四嫂的人情。
提起这个儿媳妇,李燕妮就恨得牙根痒,说:“她不让我别来就不错,我可不敢指望。”
说实话,这种大面上的事,方芳知道自家四嫂没得挑,说:“你生日,我爸冥诞、过忌,逢年过节,哪一次没寄东西回去?”
寄的还都是好东西,就是钱给得少,吃的喝的可没短过。
看在四哥的面子上,那是明知闹腾也会好吃好喝的招待着,最起码拿出人家娘家外甥来时候的样子来。
哪怕是自己娘家人,方芳也得说一句,就这回来,还指不定要闹什么事呢。
她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没想到人家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去找人。
别的地方还不去,就想去她四哥单位。
开玩笑嘛这不是,方芳心中不安,没能劝下来,人家知道单位地址,是硬问路都要去,两只腿长在人家身上,她有什么办法,无奈只能先去巷子口,给自家哥嫂打电话。
赵秀云也不是总能接到电话的,得是上课的时候,正好打到系办公室或者在家的时候打到巷子口才行。
今天是不巧,她正好在图书馆学习,给错过了。
方海倒是顺利接到,还以为自己是幻听,问道:“你说谁来了?”
方芳也是无奈,说:“咱妈带着老六和兴旺。”
这算什么啊,方海打过招呼,跨上自行车走,一路上边琢磨,还是刹车,往震旦的方向拐。
媳妇的课表她背得清清楚楚的,反正没在上课,一准是图书馆。
上下两层,他转一大圈才找到人。
赵秀云看到人吃一惊,听完他的话更吃惊,说:“我房间还没收拾呢。”
没表现出什么不满,方海心下稍安,就是他自己听到都觉得莫名其妙,又不是大家都闲着没事做,你要来总得提前打招呼吧,本来他写信回去是说最好寒假来,他也有空带着多转转,现在谁有空?
能请下来一天假都算了不得。
开头就这样,总叫人不悦,夫妻俩到方芳家的时候,赵秀云没说什么,方海倒是先开口说:“妈,你们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不是不欢迎,是真的没时间。
他说这话真是不讨好,以为是亲母子,说话随便一些无所谓。
赵秀云听完就觉得不妥,没纠正。
李燕妮却是不能忍,说:“咋的,亲妈到亲儿子家,还得下帖子啊?”
方海不是这个意思,解释说:“太忙了,请不下来假,你们要是寒假来就正正好。”
方川对自家四哥有一种畏惧,说:“没事,我带着妈四处转转就行。”
说得好像他是沪市土生土长的人似的。
方海对他是没有一处能放下心的,也没什么好脸色,说:“你给我闭嘴。”
闭嘴就闭嘴。
方川虽然觉得这住的地方小,但是沪市是好地方,就这一路上他看到的,哪样不比老家强,心中更加坚定,没说话。
李燕妮就是小儿子的好蛔虫,说:“反正你们我都不敢指望,我就指望老六。”
不指望,有本事别来啊,方芳翻个白眼,跟四嫂对上眼,露出一个抱歉的笑。
亲戚上门,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婆婆再怎么样,也是男人亲妈,该有的态度,赵秀云从来是不缺的,她就是奇怪,无声无息弄这出,就为来沪市玩吗?
不像啊。
她目光在方兴旺和方川之间逡巡,打断道:“你们吃过饭了吗?“
理论这些都没意义,吃饭才是正经的。
去饭店的路上,方芳跟四嫂咬耳朵说:“我看老六的架势不像来玩的。“
方川之前的媳妇是知青,已经离婚回城,分田到户之后,他又不像原来可以拿到人头粮,加上几个哥哥都严防死守,不让他占便宜,敏锐意识到日子要没法过。
他有几分聪明劲,都用在歪脑筋上,想着奔沪市来找活头,这才说动他妈。
李燕妮最宝贝这个儿子,心想他亲姐亲哥都在沪市,总能给找条活路吧,闺女一天书都没上过的人,现在不也是城里干部了。
老六肯定不能比这差啊。
她也是敢想敢说,都没到饭店,就把这事提出来。
方海差点没当场转身走人,说:“你也说方芳现在有工作,那是人家考上大专换来的。方川还读过初中呢,考两年屁都没考一个出来。”
他是想起来都心疼寄回家的学费,现在还有脸说这些。
婆家的事,赵秀云一向很少掺和,当做没听见,径自点菜,又说:“先吃饭吧,吃完再说。”
方海现在是一肚子火,龙肉都吃不下,到底想着亲妈是才到,憋下来说:“吃,吃完我带你们去招待所住。”
就妹妹那点地方,还不够挤的,自家倒是能挤一挤,但是得有人打地铺,与其大家都睡不好,不如花点钱住招待所。
花钱住外面,绝不在李燕妮的预料中,她说着什么“败家玩意”,眼睛就只盯着儿媳妇看。
天地良心,赵秀云从头到尾除了叫人,根本没说两句话,由此可见,做儿媳妇的真是活着都是错。
不过这点对她来说已经不算什么,淡然自若跟方芳嘀嘀咕咕。
这个点不是饭点,上菜快,李燕妮又是一边说着“败家子”,一边给儿子、孙子夹肉,看得出来,方兴旺这个长孙还是很有分量的。
他可打到沪市就没说过两句话。
赵秀云目光凝视在他身上,收回来说:“兴旺也该娶媳妇了吧。”
方兴旺没想到话题会转到自己身上,说:“我爸妈给我说了一门亲,过年就结。”
结婚肯定是要在老家的,这是学会话里有话了?
赵秀云本来以为他的目的和方川一样,现在看来又觉得不是一回事。
其实老家来客人,她是没意见的,好吃好喝地招待着就行,有正经事也不是不能帮忙办,但像方川这样想赖着不走的,简直想都不用想。
他是个什么东西,当年可是撕破脸面的,怎么还敢厚着脸皮来,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媳妇的目光带笑,方海却觉得有寒意,无端替弟弟抖一下,想想当做不知道,反正扒掉一层皮,都是方川活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