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真正的天才而言,再精巧的谎言,都往往只能维持一段时间。
逮其得到一些信息,自发的便可以从中推算出许多常人所完全无法想象的东西。
如此,失控,便近乎是必然的事情。
但问题是……鞠子洲不记得自己曾透露给嬴政什么关键性的消息。
那么他这一次,又是为什么失控呢?
而且,这一次的失控,嬴政戒心极重。
“仔细说一说吧,有什么问题?”鞠子洲沉吟片刻,开了口。
“一些小问题。”嬴政笑着,笑容温和腼腆,很像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
不过,有些人,真的可以用年龄去衡量他的心智吗?
“讲一讲吧,看看我还有没有帮你解惑的能力。”
“也好。”嬴政笑起来,信心满满的样子:“师兄的话,必然是可以帮我解惑的。”
“师兄,前面的一段时间里,我忙碌起来,用各种手段去拉拢兵士,并且赋予了他们许多的与义务相对应的权力。”
“这不是很好吗?”鞠子洲问道:“难道有人想要来分润你的权力?阻挠你与他们建立起关系?”
“并不是这样。”嬴政摇摇头,轻描淡写地否定:“比这个要小一些的事情。”
“讲。”
“我使人带那些兵士前往农会观摩,又去往了恤孤院看。”
“他们感触颇深,从恤孤院出来的时候,大部分人都已经愿意为我效死了。”
嬴政缓缓将自己的安排和众人的变化告知鞠子洲。
“这不是,挺好的吗”鞠子洲沉默了好久。
兵士们的反应是很正常的。
嬴政是一个把他们从沼泽泥涂之中拉了出来的人。
他们心生感激,进而因为嬴政给出的价钱诱人,所以愿意为他出生入死。
这是很简单的一个反应。
嬴政还有什么可不满足的呢?
“是挺好的,可是不够好。”嬴政摇头。
“哪里不够好?”鞠子洲好奇。
“因为他们并不是自己在做选择。”嬴政沉吟:“他们只是在被我,被别人逼着作出选择,是无奈之下的必然。”
“屈服于现实?”
“应该说是差不多的意思。”嬴政点了点头:“这也就意味着,我在他们的眼里,是可以被替代的,秦王,是大于我秦政的。”
“可是,你和秦王是一体的。”鞠子洲无奈:“你要知道,他们如今是没有完备的思考和总结,最终甄别出真正有利的能力的。”
鞠子洲大概能够明白了。
嬴政说出这番话,代表的是,他所想要的,是一批悍不畏死,而且对他言听计从的将士。
达到这个目的的手段,可以是他个人的绝对权威,也可以是,他手中的资源。
对应嬴政的需求的,是一群真正明白了一切的,觉醒了的战士。
而不是目前这些因着“自私”而选择为他效死的人。
“自私”,意味着,还是需要考虑各种需求和诉求,还是存在着一定的,被他人收买的可能性。
而觉醒了的战士们……
对不起,他们是根本没法儿被收买,也根本无法“糊弄”的。
他们会较真,他们会严肃,他们会团结,他们会思考。
无论是谁人,只要是不对的人,那这个人就是需要被摒弃的。
毫不留情,丝毫不讲情面。
“可是,我想让他们拥有自己思考的能力与习惯……”嬴政的声音慢慢变淡。
“这是不可能的!”鞠子洲毫不留情地嘲笑嬴政。
“为什么不可能?”嬴政摆出一副天真的模样。
“因为你想要的太多了!”鞠子洲回答。
“很多吗?”嬴政疑惑。
“当然很多。”鞠子洲深深呼吸:“现在我们没有那个条件来完成你多想要完成的那些,所以不要对他们苛求什么。保持如今的情况便足够了!”
嬴政若有所思地点头,又很快摇摇头:“不行,我一定要那些人。”
“你要的那些人,所需要的是什么呢?”鞠子洲设问:“第一点,是需要他们悍不畏死;第二点,是需要他们明辨是非;第三点,是需要他们不断前进;第四点,还要他们对我们的义理有一定的了解。”
“你觉得,这里面,哪一件事情容易完成的?”鞠子洲问道。
“好像也就是第一件事了吧。”嬴政有些为难。
但第一件事也是世上一等一困难的事情。
“所以我没办法得到我所想要的那些兵士们?”
“理论上讲,是这样。”鞠子洲坐了下来。
席地而坐。
嬴政仍旧站着,站在那里,任大雪落下。
他站的很直,目光越过鞠子洲,落在后面一些的大炉上。
“得不到那样的兵士,师兄,你觉得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我们可能打赢六国,使六合同风吗?”
“应该可以。”鞠子洲回答。
“击溃和灭杀各地、各国的土豪的能力呢?”
“欠缺一些。”
“那么,使世界按照我的意愿发展下去的能力呢?”
“更不足够。”
“也就是说,我们的力量还是不足。”嬴政叹息:“都做了这么多了,还是不足!”
“这就是现实。”鞠子洲坐在雪地里,微微点点头:“你可以努力,也可以不努力;努力或许不能让你一定得到自己所想要的结果,但最起码,可以让你更加接近自己所想要的结果。”
“可是我们不是得不到吗?”嬴政问道:“我所想要的那些兵士,是我们所得不到的!”
“是啊。”鞠子洲颔首:“得不到,但可以更加接近。”
“与之结成的关系,也有更加接近的说法吗?”嬴政忽而问道。
“有。”鞠子洲回答。
他的回答很随意。
但这个结果在嬴政看来,很不随意。
很随意的肯定了关系的性质有接近的说法。
这也就是说,在鞠子洲的脑袋里面,他认定了,这种事情跟饿了要吃饭一样是近乎于常识的东西。
他是可以区分的。
而按照以前“生产关系”的说法。
按照那种极端的区分办法,关系是没得区分的。
所有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本质上来看,都是同一种关系的不同表现。
现在有了区分,有了接近,必然也就有别的。
相同、相反,接近,差异。
这果然是,是一种需要细致分类的东西!
嬴政想着这些,神情反而缓和。
这样的说法只证明了一件事情鞠子洲说的是真的,也是假的。
“关系”的理论根基没有错误,但错在,区分和标准两个方面。
虽然嬴政不清楚鞠子洲为什么要刻意的教导自己错误,或者说并不完善的东西,但他并没有生气。
这个年月,师徒父子之间互相教授都要留一手,更何况是当时两人之间的那个“关系”呢?
“师兄,假若,那些贵族、与各地的土豪勾连起来,以更大的利益收买各地的农民,你觉得,我们还能赢吗?”嬴政问道。
“他们拿什么来收买?”鞠子洲好奇:“土地还是钱财?”
嬴政一怔:“是了,他们拿不出更多的东西的,他们也并不敢拿出那么多的东西。”
既得利益者首要的目的当然是保证自己继续获利,继续做人上人。
如果放在同一起跑线上,享有着同样的资源,贵族未必就会是最出挑最优秀的人。
换言之,如果资源差不多的情况下,想要保证自己继续做人上人,那就是在赌,赌命,也赌能力。
这当然是不行的。
大家所想要的都是一个确定的,一个稳定的结果。
我要做人上人。
这个要,不是“想要”而是“一定”。
要达成“一定”,就需要以更多的资源来建立起对他人的资源优势。
所以他们不能分出太多的利益给农民。
不仅不能分,还要想方设法的拿走农民本身所具有的。
在这中间,嬴政是一个特例。
他想要的,需要的,已经不再是享有这简单的“人上人”的地位。
否则的话,他不需要改革地制、不需要出手打掉吕不韦、甚至不需要建立农会。
他要的,是“永生”。
而且不是“我想要”,是“我一定要”。
他比所有人都偏执,都没法儿接受不确定。
“既然他们没法儿拿出那么多,那么我们拿了出来,为什么我们还是没法儿得到我们所想要的呢?”嬴政近了一步。
他将目光放在了鞠子洲身上。
“师兄,你觉得,是我所想要的,根本就没法儿达成,还是说,以我们现在的条件,没法儿达成呢?”
嬴政脸上显出一些纠结。
他眼底凝结着,比冰雪更加寒冷的情绪。
鞠子洲忽的打了个寒战。
有些冷了。
他身上衣服并没有太厚。
雪落下来,落在脖子上,体温将其融化,成为一点点的水珠。
赵高问题是很危险的一个问题。
鞠子洲沉默片刻。
寒冷使他越发清醒。
危机使他越发冷静。
他慎重地思考着。
自己之前太大意了。
嬴政真正所想要问的,并不是什么力量够不够,也不是什么农民能不能被别人收买。
他所想要问的,是“永生”!
他所想要的“永生”!
与兵士们的“关系”的缔结,是他们制定好的第一步计划。
这个计划的最终目的,就是为嬴政攫取到“永生”。
但第一步,嬴政就已经察觉到失败。
按照计划,嬴政所需要的是一群意志坚定、心智坚韧、牢记斗争的战士。
而他目前所能够得到的,只是一批因为感念他的恩惠,为了自己切身的利益而奋战,而愿意为他卖命的兵。
这种兵,是精兵,而且战斗力也很强。
前者与后者表现上很相似。
但相似并不意味着相同。
嬴政通过了实践,大致也知道了,想要让这些兵士群体觉醒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他现在开始怀疑了计划的第一步都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事情,那么计划的最终呢?
那个“永生”,真的是可以达到的吗?
谎言,始终是谎言。
它没法儿在现实面前说谎。
它更没法儿,欺骗这样一个已经进入实践阶段的天才。
鞠子洲抿着唇,坐在雪地里思考。
嬴政静静地负手而立,少年人脸上是并不那么具有青春活力的表情。
他在等。
等一个谎言,或者等一句真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嬴政头上冠带里积了一层薄雪。
鞠子洲身上挂了一层白。
嬴政脸上没有不耐烦,也没有过多的表情。
他不冷的。
“嬴政。”鞠子洲开口问道:“你觉得,我们的目的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吗?”
嬴政抬眼,看向鞠子洲。
他有些想要坐下,但最终没有坐下。
只是静静地看着,目光中或许有探寻。
“我是有些这样想。”
“你进行了实践,实践不成功,所以你认为自己没有成功的可能性?”
嬴政觉得这句话有些陷阱。
他摇了摇头:“我进行了实践,察知了成功所需要的条件,而这些条件是我们一样也没法儿满足的,所以我觉得,我没有成功的可能性。”
鞠子洲表情没有变化:“你的感觉,目前来看是没有错的。”
实话。
嬴政哑然。
他脸上不自觉浮现一些笑容。
笑容僵硬。
“但也只是目前来看。”鞠子洲补充说道。
嬴政点了点头:“这样就已经足够了,不是吗?”
“还不够。”
“讲。”嬴政很平静。
“我们的所有思考,都是依赖于过去的经历而得出的经验,从经验中提取智慧。”
嬴政面无表情了。
“然而,在大部分时间里,经验是会阻碍我们得到新的经验的。”
“一种方法的成功,其他方法的不成功,经历过之后,我们本能地就会在再次面对类似的事情时候,以既有的,成功的经验进行代入。”
“而这种代入,是会阻碍人去尝试全新的可能性的。”
嬴政眼睑低下。
“这种阻碍,是常态,是固然。”
“所以人总会走老路,走自己走过的老路,走自己的前人走过的老路,不管是什么人,不管是何时何地的人,都会是这样。”
“在要求新的东西的时候,也不例外。”
嬴政脸色微变。
“这是一种矛盾。”鞠子洲平静地说。
“是人自己跟自己之间的矛盾,是不可消除的。”
“因为人就是这样进步的。”
“我们所谓的知识,就是学习别人的经验,从中凝练自己的经验,然后去面对或者新或者旧的问题,然后去解决这些问题。”
“只要学习和认知、凝练和解决的方式没有改变,那么我们就是在学习新的经验的过程中接受旧的阻碍。”
“越是学习,越是接受阻碍。”
“这种矛盾,从孩提到暮年,从你我之前的所有任何事物,到你我之后的任何人或事物,都不会改变,也不会消失。”
“你说对吗?”
“是这样。”嬴政冷着脸:“所以,我们没法儿成功,是因为我们的成功,对吗?”
“对的。”
他们凭借着旧的关系,缔结了新的关系。
然而新的关系,是以旧的关系为基础衍生出来的,那么这个新的关系,势必就没法儿脱离旧的关系的窠臼。
新的关系,有一些旧的关系所没有的东西,但,它更多的,还是旧的关系所已经拥有的。
嬴政跟兵士们的关系,就是如此!
而改变这一切的办法,就是以截然不同的尝试去替代旧的尝试。
想要让兵士们觉醒。
想要让更多的人觉醒,就需要塑造出,旧的经验所完全无法落入实践的,新的现实!
而新的现实,可能成功,也可能失败。
但更大的几率是失败。
嬴政点了点头。
头脑冷静,思维清醒。
今天是完全的实话了。
鞠子洲后面或许还有些话也是实话,但他不想听了。
会干扰思考和判断。
他深深地望了一眼鞠子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