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阮凡从睡梦中苏醒,只觉头有些昏沉。
怕是昨晚酒喝多了。
自从王叔去后,他每日入睡前必须喝上一杯酒,夜里才能睡得安稳。
睁开眼,龙榻上一如既往的空荡,只有他一人。
迟阮凡不喜欢这样空荡的龙榻,他完全没有赖床的想法,撑身坐起,在宫人的服侍下穿上龙袍。
渐渐的,迟阮凡感觉到有些不对。
怎么服侍的宫人好像换了一批?
仔细看去,又都是他眼熟的人,甚至还能叫出名字,仿佛他们已经在他身边伺候过许多年。
迟阮凡抬手揉了揉额角。
王叔去后,他的脑子也越发不好使。
终究是年纪大了。
正想着,一个小太监捧来净手的热水。
迟阮凡习惯性伸手,只是手还未碰着水面,他就顿了住。
缓缓挪开手,迟阮凡看向水中自己的倒映,双眼骤然睁大。
精致俊秀的眉眼,光滑无一丝褶皱的皮肤,乌黑的发丝……
这水里倒映着的人,分明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这是年轻时的他自己。
迟阮凡环视周边的宫人。
这些人面上无一丝异样,仿佛他们本就伺候的是一个年轻的帝王,而不是一个年迈的老皇帝。
迟阮凡微睁大眼。
他想起来了!
他知道为何这些宫人明明换了一批,却依旧让他觉得分外熟悉了。
因为他们本就不是今生摄政王为他安排的人,而是前世在他身边伺候的宫人!
他又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前世!
迟阮凡的手微微颤抖,他强做镇定地发问:
“现在是朝康几年?”
太监总管轻声回道:
“回陛下,昨晚刚过大年夜,现今是朝康十一年了。”
朝康十一年。
他登基的第十一年,亲政的第六年。
迟阮凡侧头,透过半开的窗户,在宫灯的映照下,看到外边飘雪的皇宫。
“摄政王呢?”
迟阮凡的手不颤了,声音在颤。
明明殿内有地龙供暖,他却感觉体内的血液凉得像外边的冰雪。
前世,摄政王就是死在朝康十一年初的雪夜。
曾经他刻意忽略,不去回想的事,尽数在脑海中浮现。
他与摄政王争斗,金国趁机开战,摄政王带兵出征。
待摄政王归来时,皇宫和朝堂,已经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没过多久,他就成功扳倒了摄政王,将其软禁于摄政王府。
接下来的几年,他一心扑在朝政上,励精图治,最终灭掉胃口越来越大的突厥,打废虎视眈眈的金国。
大晋空前强盛,举国欢庆,臣民山呼万岁,他过了登基以来最舒畅的一个年。
随后,看守摄政王府的禁军来报,摄政王去了……
皇帝的问题,让太监总管顿了住,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大晋只出过一个摄政王,陛下问的是谁,他心知肚明。
但所有人都知道,当今天子曾在那人的压制下,屈辱过了许多年。
自从陛下亲政以后,摄政王就是宫里不可提起的禁忌。
不过一瞬的停顿,太监总管就收到了皇帝仿若要杀人般的凝视,他忙道:
“回陛下,锦王爷正被软禁于王府,此时,应当是在王府里。”
当今天子亲政后,不知为何没有剥夺那人摄政王的称号,太监总管却不敢在陛下面前称其为摄政王,只敢叫一句锦王爷。
“在王府……”听到这个答案,迟阮凡才感觉身体没那么寒冷僵硬。
还好,王叔还活着。
又或者……是禁卫还没来得及将王叔的死讯传入宫。
想到这个可能,迟阮凡连洗漱都顾不得了,鞋子都没穿就匆匆往外走。
“备车马,去摄政王府!”
太监总管来不及劝阻,只好抱上皇帝的靴子腰带狐裘等,追了上去。
“陛下!早朝时间就要到了。”
“今日罢朝!”迟阮凡头也不回道。
所有听到这话的宫人禁卫皆是一惊。
自从陛下亲政以来,除每年千秋节休沐一日外,就从未停过朝会。
今日,陛下竟罢朝了。
迟阮凡坐上前往的摄政王府的马车。
大太监把一个暖手壶塞到他怀里,随后蹲下.身,给他暖足穿鞋,嘴里还念叨着“陛下万金之躯,怎可这般不爱惜身体”云云。
迟阮凡听不进任何声音,他掀开窗帘,看着外边的景色,不时催促驾车的禁卫加快速度。
前世,王叔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然死去,事后得知的他什么也做不了。
上天让他再回到朝康十一年,可万万不能让王叔再没了。
他可再遭受不住这样的打击。
“陛下,锦王府到了。”
禁卫的话刚说出口,皇帝就拉开车帘跳了下来。
王府门前守着的本就是宫中禁卫,迟阮凡没受到任何阻拦,便进入摄政王府。
王府管事闻声而来,看到那明黄的龙袍微怔了一瞬,正要下拜,却被大步上前的皇帝抓住了手臂。
“摄政王在哪?”迟阮凡急切问。
“回、回陛下,王爷还未起身。”管事答道。
是未起身,还是已经去了却没人知晓?
迟阮凡不敢松懈,收回手,快步朝里走去。
在他和王叔恩爱一生的那一世里,王叔曾带他来过摄政王府,他知道王叔平日里都住在哪。
“陛下诶,您慢点。”太监总管抱着狐裘在后面追。
没落的王府不同于皇宫,地上厚厚的积雪都没人扫,皇帝要是摔着,他哪里担当得起!
才刚过大年,摄政王府里却没一点过年的气氛,连人影都看不见几个,冷清极了。
迟阮凡穿过寂静的庭院长廊,最终来到摄政王的卧房前,一脚踹开门。
在房门嘎吱的响声中,迟阮凡看到了似乎刚刚从榻上坐起身的锦竹。
锦竹比迟阮凡记忆中的更消瘦,白色的里衣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空荡。
他坐在榻上,抬眸看来,眼里带着些恍惚,仿佛还陷在梦中。
一阵风从迟阮凡身后吹入屋内,锦竹掩嘴低咳了两声。
迟阮凡回神,快步走入屋内,猛地关上门。
他记得王叔出征回来后就落下了伤病,受不得寒,吹不得风。
好不容易追上来的太监总管:“陛……”
门在他眼前合上。
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迟阮凡一步步朝锦竹走去。
见锦竹准备起身行礼,迟阮凡加快脚步,来到榻边,猛地把他抱住,手臂收紧。
庆幸、后怕、失而复得、眷恋……所有情绪,都化在这一个拥抱里。
锦竹微顿,手下意识抬起,又即将碰触到皇帝肩背时停下。
“陛下。”
他低低唤了声,听不出什么情绪。
迟阮凡却被这一声唤得鼻头酸涩,把脸埋进锦竹脖颈间,声音略微哽咽。
“王叔……我好想你。”
眼睛有些热。
迟阮凡也分不清,这是王叔离他而去后,他对其的思念,还是前世早早失去王叔,他深埋于心底的孤独想念。
皇帝失态了……
锦竹悬于半空的手落了下去,轻轻揽着身上人,眼里多了些茫然。
这样拥了好一会,迟阮凡才渐渐缓过来。
他睁着有些红的眼睛,在锦竹肩头轻轻蹭了蹭。
其实,他想吻摄政王。
吻到两人都接近窒息,只有那样,才能宣泄他的汹涌情绪之万一。
但不行,他不能这么做。
这一世,他和王叔并不是爱人,他们的关系很糟糕。
迟阮凡的手抱得有些麻了,他并不想放开锦竹,便只移动那手,从锦竹从腰间移到另一侧的肩头。
随着手位置的变化,迟阮凡感受到锦竹的身体之冰凉。
迟阮凡微退开身,拉起被子将锦竹裹住。
还觉得不够,环视四周想找能暖身的东西,却只在榻边看到一盆早已熄灭的炭火。
迟阮凡微蹙起眉。
这屋子里太冷了,连他都能感受到冷,更何况身负伤病,不能受寒的摄政王。
“王叔府上怎么没烧地龙?”迟阮凡问这话时,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他是把摄政王软禁在府里没错,可他没禁王府采买。
诺大一个王府,不缺金银玉器,绝对不可能连个地龙都烧不起来。
莫非是有人阳奉阴违,苛待了摄政王?
锦竹看了皇帝一眼,似乎不懂他的怒从何而来,“罪臣……”
“朕没给你定罪!”迟阮凡立刻道。
他减除了摄政王的党羽,让其禁足于摄政王府,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惩处。
那时他想着,虽然摄政王将他困在皇宫,让他当了许多年傀儡皇帝,却也是摄政王将他带出冷宫,扶他登上皇位,给了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富贵荣华。
他把一切都还给摄政王。
囚他一生,也以锦衣华服、玉馔珍馐养着他。
但现在……看着寒冷昏暗的屋子,回想刚刚拥抱摄政王时,感受到他消瘦感,迟阮凡就气得快炸了。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锦竹抿了下唇,把那称呼咽下了回去,没再吭声。
“来人!”
迟阮凡转头对外边喊:“把地龙烧起来,炭火燃起来!”
在太监总管捧着炭盆进来时,迟阮凡又蹙起了眉。
他回头,看向正在自己穿衣的锦竹,改口道:
“算了,王叔随朕回皇宫吧。”
摄政王府太远,他怕顾不到王叔。
他要把王叔放在他眼皮底下,才能安心。
锦竹拿外袍的手微顿。
迟阮凡便伸手接过,抖开衣袍,为他穿上。
皇帝帮人穿衣,这太过骇人听闻。
锦竹僵了住,太监总管赶紧上前,接过皇帝的活。
迟阮凡本不想让,但服侍人穿衣这事,太监总管确实比他做得利索。
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只会脱衣不会穿。
等锦竹穿戴齐整,迟阮凡拿过他自己的狐裘,给锦竹披上,道:
“要带什么东西,让……”
迟阮凡看了眼太监总管,从记忆深处找出了他的名字,接着道:
“让小魏子给你收拾。”
见皇帝真要带他去皇宫,锦竹不得不提醒:
“陛下,臣还在禁足。”
迟阮凡握住锦竹冰凉的手,把两只手都捧在掌心,想用体温将其焐热。
闻言,他道:“那就换个地方禁足。”
锦竹看着皇帝的动作,神情中泛起疑惑。
数息后,他抽回手,凝眉看着门口,道:“臣没什么要带的。”
“行。”迟阮凡也不在意,反正宫里什么都有,衣服鞋袜都能直接做新的。
他抬手,给锦竹戴上狐裘后的帽子,揽着对方往外走,尽量不让锦竹吹到一丝风。
锦竹动作僵硬。
他跟皇帝差不多高,却被皇帝一手按着脑袋埋在其胸膛前,一手揽腰背往外走。
这般行走姿势,仿佛新婚妻子娇羞躲在丈夫怀中。
皇帝抱住一人从摄政王府中出来。
禁卫首领立刻上前相迎。
他心中还有些疑惑。
摄政王府几年前就把家眷仆人遣散赶紧,只留了几个忠心的老仆,陛下怎么还从王府里带了女眷出来?
看陛下和这“女子”的亲密模样,怕是关系不一般。
难不成摄政王还有别的隐在暗中的势力?他们还胆大包天,将陛下的女人掳进了摄政王府。
禁卫统领看向负责看守摄政王府的禁卫,目带厉色。
禁卫们早已是惊得心神皆颤。
让无圣令者进入摄政王府,可是他们失职,更何况还惊扰了陛下,他们下辈子,怕不是要在皇庄的田地里度过了。
魏总管跟在皇帝身后出来,对禁卫们道:
“陛下带锦王爷入宫,你们不用看守了。”
众禁卫:“??!”
那个依偎在陛下怀里的,是摄政王?!
马车内,迟阮凡按了下一旁的暖手壶,见其已经失去了热度,便还是伸手,把摄政王的手捧在手里捂住。
他能明显感觉到摄政王现在的身体之虚弱。
往常,摄政王的手脚在寒冬里都是暖热的,他最喜欢在观赏雪景的时候被起握住手。
现在,摄政王的手却像是一块冰,怎么也捂不热。
锦竹的手指动了动,感受到皇帝手上传来镇压的力道,他停了住,没再把手抽回。
回到皇宫。
迟阮凡让锦竹坐在最暖和的殿内,让宫人拿来新的热水壶,用兔毛袋包裹着,拿给锦竹捧着,再唤来御医为其诊治身体。
御医给摄政王诊着脉,心中思绪万千。
陛下为何会把这位带入宫?还让他来诊治,这让他该怎么说呢?愁啊。
迟阮凡见御医半响不吭声,道:
“朕要你全力治好摄政王,有任何问题,都如实道来。”
御医收回手,对皇帝恭敬回道:
“陛下,王爷这是陈年旧病,难以根治,近日里又寒气入体,伤了身,现今只能慢慢调养。”
“行,你说该怎么调养。”迟阮凡道。
御医沉声片刻,道:“臣开一剂药,先喝上数日再观。其次请王爷忌口,莫食寒凉之食,平日里注意保暖,切莫受寒受风……”
迟阮凡记下所有要注意的事项,随后起身谢过御医,送其离开。
锦竹一直没什么反应。
等皇帝回来,也只是抬眸静静看着他。
迟阮凡在锦竹身边坐下,伸手探入兔毛热水壶之中,握住锦竹变得滚烫的手。
一颗纷乱的心,骤然安定了下来。
两人静静坐了许久,直到魏总管进来,轻声提醒皇帝用膳。
迟阮凡收回手,对锦竹笑道:
“王叔随我一起用膳吧。”
他还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跟现在的锦竹相处,只能小心把握着两人间的分寸。
锦竹放下热水壶,随皇帝用了膳。
用膳时,皇帝给他夹了九回菜,每次都夹得自然而然,仿佛已成了习惯。
锦竹缓缓吃下每一样菜。
用完膳后,他主动道:“陛下欲将臣禁足于何处。”
锦竹猜测会是冷宫。
他当年就是在冷宫遇见皇帝,以皇帝的性子,很可能将他关在冷宫,让他过皇帝当年过过的日子。
若不是冷宫,就是其他闲置的宫殿,他都无妨。
反正皇帝也不可能把他禁足在帝王寝殿。
“当然是朝阳殿,你还想去哪?”迟阮凡答得自然而然。
见锦竹平静的眸中泛起惊愕,迟阮凡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表现有些太心急了。
他思索了会,勉强道:
“魏子,把东边的偏殿收拾出来,给摄政王住。”
又见到了活生生的王叔,却没法跟王叔同榻共枕,这让迟阮凡有些不悦。
魏总管颤巍巍道:
“陛下,从未有过前朝臣子禁足于帝王寝宫的先例啊。”
更何况锦王爷还是“罪臣”,武将出身的罪臣。
他若是夜间对陛下下手,后果不堪设想。
迟阮凡不在意,“今后便有了。”
先例这种东西,不都是靠人创造的?
他看向锦竹,道:“王叔今后就在朝阳殿住下吧。”
“臣……遵旨。”锦竹垂首道。
迟阮凡帮着布置摄政王的住处。
最温暖的锦被,最舒适的枕头,再从国库里取了好些珍宝摆件做装饰,又让尚衣局为锦竹量身定制衣服。
一番忙碌后,已经到了下午。
迟阮凡让摄政王好生休息,自己则去了御书房。
他倒是想一直守在摄政王身边,但他已经不是那个有王叔宠着,万事无需操心的傀儡皇帝了。
他得批阅奏折,处理朝政,治理国家。
迟阮凡在御书房待了很久。
他批阅其奏折来,倒是得心应手。
那些当年发生过的重大事件,迟阮凡脑海中还有些模糊的印象,若是奏折中提起,他能很快联想起,并给出解决方案。
时间主要耗费在了解现在的人和事上。
他连现在的六部尚书分别是谁都记不清。
看到那些名字后,他倒是都能记起来,甚至还能说出那人一生中的重大成就和过错。
可问题又来了。
他不知道哪些成就是他们已经达成的,哪些成就是将来才达成的,又有哪些过错是即将犯的。
当迟阮凡理清这些复杂的人和事后,已经是深夜。
他略有些疲惫地捏了捏额角,摆驾回朝阳殿。
进入殿中,迟阮凡解下狐裘,交给一旁的小太监。
他往东侧偏殿的方向看了眼,怕吵到锦竹,压低了声音问:
“摄政王歇了吗?”
宫人道:“尚未。”
迟阮凡本来只是随口一问,反正不管宫人回答什么,他待会都会去看望摄政王。
哪想到摄政王竟真的没睡。
这都什么时辰了,竟还不歇息!
迟阮凡快步走入东侧偏殿,先看了眼床榻。
榻上没人,锦被叠得整整齐齐,分明是从未动过的模样。
环顾殿内,迟阮凡看到了坐在窗边的锦竹。
窗户还是开着的,有棉絮般的雪花随风飘入殿内。
迟阮凡气炸了,快步走过去关上窗。
他俯身一把抓住锦竹肩上的衣服,胸膛起伏,好一会才忍住怒气,咬牙道:
“你身体什么情况不知道吗?竟还在窗边吹寒风!”
锦竹抬眸看他,眼中带着不解,“陛下生气了?为何?”
“你说为何?”迟阮凡俯身逼近,“你这般作践自己的身子,我、我……”
迟阮凡突然发现自己没法解释。
他因心爱之人作践身体而心疼生气,这理所当然。
可在这时的锦竹眼里,他们并没有那样的关系,他们甚至还是敌对方。
迟阮凡无力松开手。
额头抵在锦竹的额头上,静静平复着胸腔中翻涌的情绪。
他得慢慢来。
慢慢对王叔好,把爱意化作温热的水,一点点温暖王叔,而不是化作火,把王叔灼烧疼。
良久,迟阮凡睁开眼,站直身,为锦竹抚平肩上衣服的褶皱,道:
“王叔,很晚了,歇息吧。”
锦竹注视了会迟阮凡,没再坚持,解衣上榻。
迟阮凡坐在榻边,俯身为锦竹盖被子,仔细掖好被角。
抬眸时,视线落到锦竹没什么血色的唇上,他的动作顿了一瞬。
他又想吻他了。
迟阮凡移开视线,起身后退了一步,交代道:“王叔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就叫宫人,叫我也行,我就在南面的殿里。”
锦竹垂下眸,“谢陛下。”
迟阮凡回到自己的殿内。
他这一生别无所求,只愿能和王叔安稳平静的过完一生。
哪怕他要付出每日为朝政劳累的代价,也无妨。
只是接下来的日子,却过得并不安稳平静。
迟阮凡无数次或亲自逮到、或被宫人禀报:
摄政王在窗边吹冷风,摄政王喝凉了的茶,摄政王拒绝用膳,摄政王夜里坐榻上不睡。
迟阮凡说了数次都没用,锦竹就算在他面前答应得好好的,之后也会继续犯。
几天后,迟阮凡让宫人把摄政王房里的窗户钉死;让宫人时刻守着,保证摄政王能接触到的茶水都是热的;自己亲自盯着摄政王用膳;抱来枕头跟摄政王同榻,抱着他睡。
所有措施实行下去后,锦竹安分了一段时间。
只是锦竹天天待在朝阳殿,根本不外出。
迟阮凡怕他闷着,就说不限制他在皇宫内走动,等天气好些,让他出去散散心。
于是又出问题了。
锦竹在大冷天,跑去了湖心亭散心。
迟阮凡找到他时,锦竹的皮肤都快被冻青了。
那次回去,锦竹生了一场大病,养了半月才好。
迟阮凡日夜守着照顾,奏折都搬到了朝阳殿来处理。
病好后,锦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陛下为何不让臣死?”
早在这半月里,迟阮凡就猜到了锦竹百般折腾的用意,可真听锦竹亲口说出这句话,他还是感到寒意笼罩,冷彻心扉。
锦竹是在寻死。
从他把锦竹带回皇宫开始,又或许在更早之前。
寒冬之中不烧地龙的摄政王府,只放着一个早就失去温度的炭盆的卧房……那时,锦竹就在寻死。
迟阮凡没有回答。
他放下奏折,端过汤药,亲自喂锦竹。
锦竹抿着唇,侧过头。
“王叔,乖乖喝了这药,别逼我。”迟阮凡缓缓道。
锦竹闭上眼睛,等待着帝王怒火的降临。
他或许会被处死,又或许会被皇帝丢得远远地,眼不见心不烦。
迟阮凡放下汤药,让殿内的宫人都撤出去。
待殿内只剩下他和锦竹。
迟阮凡站起身,注视着榻上苍白消瘦的人,抬手缓缓脱去刚下朝没来得及换的龙袍。
锦竹听到衣料摩擦的声音,睁开眼,就见皇帝掀开锦被,压到了他身上。
迟阮凡俯身,在锦竹耳边低声道:
“王叔,恨我吧。”
——如果我对你的爱,没法让你对这人世感到留念,那就用你对我的恨,来增加你的求生意志。
迟阮凡知道这时的摄政王是恨他的。
是他让对方失去权势,沦落自此。
摄政王或许想要报复他,想要重新夺回权力。
所以,他刚亲政那几年,摄政王活得好好的。
直到他派出的将领灭了突厥的消息传入京中,摄政王看不到成功报复的希望,便生了死志。
这一个月,迟阮凡和锦竹同塌而眠,却不是全然将自己的性命交到摄政王手上,他的潜龙卫一直在暗处守着,护卫他的安全。
潜龙卫,潜行于暗处,保护皇帝。
这是他亲政后,设立的组织。
据每日守卫的潜龙卫禀报,每晚他熟睡后,摄政王便会睁开眼,盯着他看上许久。
迟阮凡不清楚锦竹为什么没有对他下手。
或许是他武功高强,知道有潜龙卫盯着;或许是他清楚就算杀了他,他自己也没法再掌权;又或许是为了天下百姓,为了他。
他的王叔一直是个心软的人,对百姓心软,对他也心软。
“王叔,疼吗?”迟阮凡在锦竹耳后问。
锦竹紧闭双眼,咬牙不吭声。只有他那被汗水浸染的鬓角,在昭示着他正承受着怎样的痛苦。
迟阮凡为他拭去汗水,柔声道:“疼就多恨我一点。”
越恨他,越想杀了他,才会升起更强的求生意志,才会舍不得死。
迟阮凡给锦竹做完清理,又在榻边陪了他许久,哪怕锦竹始终不肯看他一眼,他也不在意。
这代表着摄政王恨他恨到了极致,怕睁眼就露出了杀意。
“王叔,汤药和膳食都在桌上,你休息好了就吃点,我晚上再来。”
迟阮凡起身去隔壁书房批阅奏折。
临走前,他打了个手势,让潜龙卫盯紧摄政王,别让他做出自伤的事情。
迟阮凡正翻看着奏折,就听魏总管低声来报,摄政王把汤药和膳食都吃完了。
迟阮凡满意地笑了笑,笑意不及眼底,苦涩弥漫。
他想对王叔好,想跟王叔安稳过一生,最后,他却成了把王叔伤得最深的人。
迟阮凡批阅完奏折回去时,锦竹已经睡了,睡得很沉。
显然白日里的经历,让摄政王消耗完了本就所剩无几的精力,摄政王疲惫不堪,连被他近身都没能察觉。
他放轻动作,褪去外袍,在锦竹身边躺下。
刚一躺下,锦竹就滚入了他怀里,脸颊贴在他肩上,轻轻蹭了蹭,带着对温暖的贪恋。
迟阮凡动作微顿。
摄政王没醒。
他当然没醒,清醒时的他绝对不会有这种作态。
摄政王若是醒着,怕是会对他咬牙切齿,恨不得抽他筋,吃他肉。
迟阮凡伸手揽住锦竹。
摄政王的身体总是很凉,哪怕在烧着地龙的殿内,也凉得像是躺在雪地里。
迟阮凡尽量把锦竹全部拥住,再抱紧些。
用体温将其捂热。
翌日,迟阮凡起身准备上朝。
锦竹也跟着醒了。
他没像往常一样静静躺着,等迟阮凡离开,而是坐起身,帮着迟阮凡穿好衣物。
迟阮凡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他王叔这是要忍辱负重了?
在锦竹准备跟下榻时,迟阮凡把他按了回去,盖上被子,柔声嘱咐:
“王叔再休息会,待会记得吃药和用早膳,我今日会早些回来陪王叔。”
最后一句话,是从前摄政王常跟他说的。
如今却两人身份转换,变成了他跟摄政王说。
·
摄政王不再刻意寻死,开始按照太医所说调理身子。
也不再对皇帝刻意疏远,偶然还能和皇帝聊聊天,说说朝政。
迟阮凡也在根据摄政王的态度,悄然转变着对待他的方法。
如果摄政王不动声色与他亲近,陪他聊天,对朝政产生兴趣,就代表着对方有求生意志,正等着在合适的时机给他致命一击。
这时就不能对摄政王逼的太紧迫,要更注意分寸。
如果摄政王话少了,不怎么搭理他了,对朝政也没了兴致,就代表对方又不想活了。
这时就得步步紧逼,重复那日的对待,让摄政王记起他带给他的屈辱,激起摄政王的恨意和求生意志。
方案刚实施没多久,迟阮凡就发现摄政王的态度在这两者之间反复横跳。
这就像是摄政王在故意试探他的反应。
迟阮凡无法,只得把锦竹拉上榻,加深一遍对他的恨意。
“陛下!”魏总管在外间高声禀报:“江州发生水灾!各部尚书已在御书房外等候。”
迟阮凡一停。
水患啊……
哪怕他根据前两世的记忆和经验,把能做的都坐了,终究无法以人胜天阻止水患发生。
迟阮凡跟锦竹道了声抱歉,穿好衣袍,往御书房而去。
锦竹等听到皇帝的脚步声离去,才缓缓睁开眼。
一双如墨般的眸子里,没有恨意,没有屈辱,只有着迷醉眷恋,和一丝担忧。
锦竹挪动身体,从榻上探出身,伸手想捡地上的衣袍。
但今日皇帝发现了他欲迎还拒的心思,格外气恼,扔衣服时用上了十分力道,他捡不到。
可若为了这事,把宫人叫进来帮忙,他又开不了口。
正犹豫着,一道黑影出现在了地上,拾起衣袍腰带,双手捧着,递给他。
锦竹抬眸,视线从黑衣人袖口代表皇族护卫的暗纹上划过,最后落到那人普通到难以让人留下印象的脸上。
锦竹凝神回忆了片刻,随后眸中闪过一丝了然、
“是你啊。”
自从他进宫以来,就一直盯着他的人。
皇帝的暗中护卫。
也是他当年一手栽培,在出征前,特意留在禁军中的人。
倒真是巧了。
锦竹伸手接过衣袍。
黑衣潜龙卫等他穿戴整齐,才抬起一直低垂的眼睛,道:
“王爷想离开皇宫吗?”
锦竹的目光骤然锐利,抬眸看向那人,“你要放我走?”
“不,我忠于陛下。”
潜龙卫道:“如果王爷要离开,我拼上性命也会将您拦下。”
说完这话,潜龙卫就悄然回到了暗处。
这是在警告他,不要心存逃离之念吗?
锦竹往后一倒,仰面躺在榻上。
可……他从来都没有过离开的念头。
数月前,他确实是心存了死意。
当年的小皇帝已经长大了,能独挡一面,能让百官百姓臣服。
那日,一众将士灭突厥,大胜归来,京中百姓山呼万岁,他就知道自己可以安心去了。
他的身体惧寒,于是,他特意让老仆停了地龙,不再送炭火。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锦竹做好了在某个冬夜悄无声息离开的准备。
那几天,他时常梦到皇帝。
有时是他们初次见面的场景。
那时候,皇帝还是困于冷宫的九皇子。
年幼的皇子天生就长着一副出众的容貌,即使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也光彩夺目得让人意不开眼。
小皇子趴在冷宫墙头,好奇地看着他,道:“你是谁?宫里没有穿你那种衣服的。”
他仰望着宫墙上的小孩,含笑回道:
“镇南王,锦竹。”
“啊,”小皇子有些欣喜地道:“你是我王叔啊。”
更多时候,他梦见的是龙袍加身的皇帝。
皇帝冷淡而疏远地唤他“摄政王”。
那样的梦,通常不太好受,但能看到皇帝,他就心甘情愿一直睡下去。
突然某一天,他的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那声音将他从睡梦中吵醒。
他有些不悦地坐起身,房门就被人一脚踹了开,明黄的龙袍映入他眼帘。
一时间,锦竹竟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若是梦境,那自然是好的,他能多看会皇帝。
若是现实,皇帝怎会来摄政王府,为了……杀他吗?
皇帝没杀他,还唤他“王叔”,将他带回了皇宫,为他调理身体,关心他的生活起居,用疼惜又依恋的目光注视他。
这倒是比梦,还像一个梦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超级粗长,算是把前几天的短小补上。
原本打算所有世界完结后,一起写番外的,突然心疼前世的摄政王,就先把这个世界的番外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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