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在车子旁找到白敬安时,那人又中了一枪,在腰腹,他们这种人都知道怎么以伤换命。
他的战友蜷在车门边,半边衣服上全是血,浑身抖得厉害,一时间根本站不起来,但仍然死死抓着一把枪。所有试图靠近车子的人都变成了尸体。
夏天冲过去,把他拽起来,意识到他非常清醒,正在积攒力气,随时能再杀人。
夏天把他扶到副驾驶座上,他不停发抖,仿佛随时会粉碎,但上车时还越过他的肩膀杀了个偷袭者。
夏天给他拉上安全带,凑过去看了一眼他的瞳孔——扩张得厉害,情况非常不好——白敬安也看着他。
这一刻,精力剂和麻醉弹在他身体里撕扯,撕裂了大脑里的什么,某些灵魂深处的东西暴露出来。
灰色的眼瞳看着他,仍是那副杀气腾腾、不顾一切的样子,但却又是一片彻骨的哀伤。
这是个曾经彻底粉碎过的人,沉到了地狱的最底层,但又被什么力量硬是聚集到一起,试图把自己拼合起来,看上去简直惊心动魄。
夏天感到一阵战栗,看着白敬安利索地丢掉打空弹匣的枪,又拿起另一把。
他体内的大片机能处于强制关闭状态,精力剂却在压榨最后的力量,让疼痛加倍,把神经扯到极限。
但白敬安调枪的动作很稳,似乎能闯进任何一座修罗场,杀死任何的敌人,只为达到他的目标。
他看到那人粗暴地抹了把额头流下的血,拉过背包,清点物质,准备接下来的硬仗。
夏天检查了一下弹匣,走向驾驶座,白敬安说道:“走。”
子弹击中合金板的声音像砸下的冰雹,夏天抓稳方向盘,车子朝前冲,把斜停在路边的一辆护卫车撞离了路面。
前面立起了路障,白敬安拿起棉花糖,娴熟地调型号,夏天朝他说道:“刚才是什么?”
“‘蛇’。”白敬安说。
——夏天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小明科夫的资料里反复提到过这玩意儿,那是某种可操控式软管,经常长着蛇头,尖牙上从毒素、电流到春药应有尽有。
刚才是草丛地带,用这玩意儿偷袭根本看不清楚,如果没记错,这东西甚至还能拟态。
真他妈什么都用上了。
“不是春药吧?”夏天说。
白敬安笑了一声。
“电。”他说。
他扯开安全带,站起身来,一把掀起车顶,枪管指着前方。
他站得很稳,枪架在车顶,灰色的双眼冷冷看着前方。
三秒钟后,他射了两枪。
他击穿了左侧路障的储能区,一枪外壳,一枪电路。
夏天一脚刹车也没踩,在车子冲过的前一瞬间,路障网闪了一下,消失了。
在同一刻,他们也都能看到更远方,三辆车横过来,完全封堵住路口及周边。
夏天看了一眼,猛地一个急转,车子切换到地面模式,冲进了右侧树木林立的野地。
车子轧过一片灌木,猛烈地颠簸。
这里不是能开车的地方,尤其是大型车,但在落脚之前,夏天和白敬安查看过所有的路线。
毕竟,这座城市没有任何正经的道路是为他们打开的。而有些边缘小路,如果你技术够好,路线看准了,也不是开不出去。
装甲车以毫厘之差越过两棵盛放的槐树,速度一点没慢。
毫无疑问,再远一些,大型路障已经架起,这些人在猎杀和毁灭之事上极其专业,设备齐全,绝对不会让猎物逃离。
这条路尽头的防备绝不会像主道那么严密。
而任何一点的疏忽都是他们的机会。
白敬安改造了几个裸露者炸弹,周围开始有狩猎小队围过来。
他把东西一丢,朝着外面围过来的猎手开枪。
他开了五枪,枪枪致命,在开第六枪的时候,他手抖了一下,射中了一个猎手的胸口,那人晃了一下,没有倒地。白敬安又补了一枪。
他骂了一句,又去包里找精力剂,夏天说道:“够了!”
“看路。”白敬安说。
夏天猛地调整方向盘,躲过一棵红花盛放不知名字的树木,白敬安面无表情又给自己注射了一针。
一瞬间,夏天看到他猛地抽了口气,手指像弓弦一样绷紧,但接着,他拿稳了枪,再次对准窗外。
两种力量在他身体里冲撞,他冷着脸,好像早已习惯,这一切都对他造不成任何伤害。
“加速。”他说。
“你快点昏过去!”夏天说。
白敬安朝他笑。
正在这时,车载电台发出一阵嘶嘶声,自己打开了。
“两位,湖畔周围区域已经全都清空,路障围了三层,你们不可能离开。”一个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那是个称得上轻快的男声,习惯了暴力与权威顶峰的位置,语气冷淡而干脆。不过说最后一个词时声音有点含糊,好像还在吃东西。
“这是一个权贵们的定制游戏,”他接着说道,“你们不会真以为能逃走吧?我们不用重兵压,只是为了打得好看,逮到你们时场面漂亮。”
夏天伸手去关电台,发现关不掉。
“两位,三天是很不错的成绩了,毕竟这场戏的重点不是追捕,而是‘宴会’。”那人继续说道,“你们本来就是公司财产,为什么不让事情容易点呢。不会弄死你们的,‘山顶的众神们’只想确定你们是绝对听话和驯服的。”
他像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一样笑起来。
“他们上过宴会桌后,会变得非常听话。这事我见多了。”他接着说,“你们会喜欢的,当底线碎掉,生活会变得容易很多。
“那些粉丝觉得你们无所不能,别昏头了,驯服的牲口不知道真正上城猎场的深处是什么样的。
“你们是上城身价最高的明星,但还没见过盛宴最黑暗的地方。我一直在想,你们趴在——”
夏天朝车载电台开了一枪,它终于消停了。
两个杀戮秀选手冷着脸,车子冲过第二道路障。
在更远处,包围连成了片,猎手更换了子弹,等着他们。
与此同时,轨道上有四颗卫星正盯着这个方向——一个气象卫星,一个是电台转播,还有两个是防卫部的。
粉丝们进行着一场盛大的转播,不像杀戮秀那样充满了广告和煽动力,这是一场偷偷摸摸,仿佛搜寻真理似的转播。
负责和主要收看人群是浮空城的技术主管阶层。
这场转播不光有卫星实时跟拍,还黑进了装甲车的内部摄像头——两个杀戮秀选手根本没管,都这样了谁还操心粉丝偷拍——不算特别困难,这里所有的设备都是经由这些人手设计和制造的,哪个程序员不留后门呢。
嘉宾秀的导演齐下商正在朝狩猎小队下达命令,简直恨不得去当现场调度。
另一个导演雅克夫斯基则分了一半的精力去关注这场属于上城高级技术人员的转播——加密电视台,无以计数后门的偷拍,一流的全民参与性。
这事从未有过先例,因为是严格禁止的。平民怎么能分去权贵们桌上的菜肴。
不过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进来,场面已经燃到了快要爆掉,仿佛房子下烧起了大火,而保安部没有一个人发现。
他怀疑保安部有人参与其中。
而且没一个人告密。
当所有人缄口不言,权贵们能发现些什么呢?他们有的连纳米武器都用不好,只会扣扳机而已。
雅克夫斯基绝不准备当那个告密者。
他从另一个视角关注这场赛事,在这里的讨论,已不再像杀戮秀那样,仅仅是愤怒与口号了。
这些人说的很多东西都令人毛骨悚然。
“我们可以用轨道打击——”
“现实点好吗?!”
“他们出不去的——”
“上城是个没有出路的地方。”
“我看不下去了!”
“我不管,我把h23型的路障都黑了。”
“你黑h23型有鸟用,去黑t型的!”
“我进不去!”
“你谁?你要有‘冰山’的权限,留个联系方式,我找你。”
雅克夫斯基心想,不知这些人能否意识到,这是一场多么可怕的谈话。
夏天切换到自动驾驶,去应急包里抓枪。
白敬安把枪递过去,但手一抖,枪滑了一下,夏天反手抓住。
他终于找不着精力剂了,手不停发抖,他去拿第二把枪,却怎么也拿不起来。
“小白。”夏天说。
白敬安看着他,夏天知道这个人有多强大,这一刻他如此脆弱,神志已不太清醒,但仍挣扎着想要去找什么——一把枪,也许一个炸弹——
“我会把咱们带出去的。”夏天说道。
白敬安瞪着他,仍在拼命维持清醒,那双眼瞳总是映着一片地狱景象,却又一副什么样的修罗场也敢闯一闯的样子。
但夏天知道什么事会伤害到他,他可以清楚看到那个时刻——在白敬安看着自己的时候。
那人抬起手,指尖只蹭到他的衣摆,他被体内强力的麻醉药剂拽下去,黑幕之后,那些人以此抓捕猎物,而进了地狱,就再不见天日。
他的双眼已失去焦距,仍固执地抓着枪不放,夏天说道:“要是过不去了,反正咱们俩也在一块儿。”
那人朝他笑了,夏天伸出手,用袖子擦掉他额角流下的血。
那之后的事,白敬安不确定是不是梦到的。
身体像在无止境地向下坠落,既像在烈火中烧灼,又像冻入冰窟,到了某个界限,他已无法分清。
他曾和夏天讨论过最外围的大规模路障。身为战术规划,他考虑所有的事。
他知道在最后一刻,他们会从别墅区外,酒店式服务大楼的室内大厅冲出去。
那里多半已经清空,但无法设置摧毁型路障,他们不会想到这点,室内四处立着石墙,没有车辆能够通过。
但只要你有够强的火力,没有过不去的地方。
他知道,在能看到那棵冬青树的地方,夏天会转一个陡峭的急弯,猛地向前方巨无霸的大楼冲去,它的外饰在阳光下像一座巨大的珠宝山。
他看到夏天前方的车窗炸碎了一大片——那些人更换了武器——他右边的肩膀也伤得很厉害,白敬安不记得是怎么伤的了。
但他的动作很确定,抬手,开枪,裸露者炸弹呼啸着冲出枪管。
枪在他手中炸裂,他丢掉,拿起另一把。
他们的前方,火焰冲天而起,石柱、玻璃和建筑材料四散粉碎,远处有猎手大叫着安排堵截。
与此同时,他们的车子冲进了火中。
灼热的火光在车窗上燃烧,好像他们正在从一个全是火的世界……从地狱里冲出去。
但那是片如此巨大的地狱,在冲出火焰的那一刻,他们看到狩猎小队正迅速聚集在前方的道路上,他们看上去手忙脚乱,但摧毁式路障正要合拢。
阳光之下,树木、猎手和道路全都在力场下扭曲。
夏天停也没停,把油门踩到最底。
白敬安靠着车窗,感到夏天投过来的目光,他觉得很平静,他想伸出手,拍拍夏天的肩膀……但抬不起手来。
车子撞了上去,擦着路障冲出,防暴装甲发出尖利的撕裂声,硬生生地从车上撕了下来,整个世界在颤抖。
他感到夏天摸了摸他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