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确实也不能怪苏清之三人有如此作为。
那日的事情过后,三人回去后越是回想越是觉得那两个人的身份奇怪。别的不说,就是苏清之那言之凿凿的“杀气”就绝对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虽然这邝嵂城不是什么闭塞的村镇、也常有来往的生面孔,但那两人的模样却完全不像是什么走商,再联系最近那则有盗匪流窜至此的流言,三人的怀疑便顺理成章了。
楚路:“……”
#罪魁祸首竟是我自己.jpg#
他定了定神,问道:“但倘若不是,那你们不是有麻烦了?”
谎报消息,这不大不小的也算个罪名,就看邝嵂城的知府什么想法了。
“但也总不能放着不管……也不算是报官,就是递了个消息。”
苏清之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道是:“虽然刘长庭那家伙讨人厌些,这种时候倒也挺利索的。”
李伯谨在旁补低声补了句解释,“是刘知府家的小公子。”
原来有同窗的情谊在,怪不得这么有恃无恐。
楚路:“……”
按照他之前对邝嵂知府的了解,信不信的两说,为防万一,带人去查查是肯定的。
只希望秦壁这次带的人里有功夫到家的斥候,不至于地方还没到,就被自己人包了饺子。
他转念又想,也怪不得秦壁恨他到恨不得挫骨扬灰……
这都能把人坑到,秦壁大概天生命里就和他犯冲吧。
……明明当年和秦老将军关系还不错呢。
秦壁在做梦,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梦中。
因为这个场景已经在他的梦里出现了一次又一次,他对里面的每一个画面都熟悉至极。
火舌吞|吐,熊熊火焰映入眼瞳。
木质的结构被烧焦爆出噼啵的响声,绸缎更是早先一步化为了飞灰,而里面的白玉铺地金做饰、极尽奢靡的装饰也化作了零落的碎屑。
……
少年秦壁站得离那火场极近,浓烟呛得他眼角通红,时不时的还有零碎的火星溅到手背,带来一阵灼烫的疼痛,可少年却只定定地站在那里,脚下生根似的一动不动。
这个梦他已经做过许多次了,每次都只能看到少年时自己的背影。
但是他知道、知道背对着自己的那张脸上是什么样的神情。
——是愤恨和快意扭曲交错到一起的狰狞。
丑陋极了、也愚蠢极了,甚至到了他梦中也不愿意看见的地步。
被愤怒冲昏了脑子,那时他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
可事实却是……他什么都不懂。
眼见不一定为实,耳听不一定为真。
可他明白这些、实在是太晚太晚了。
……
…………
少年的他看见的是什么?
是边境累累白骨垒城的尸山血海,是弹尽粮绝、该来的粮草却迟迟未到的绝望,是万里冰冻大雪封山,将士们却只能靠一层薄裳取暖……
可这些人、这些人……
他们于京城中平地起高楼、锦缎绣绮户,来往间罗衣香粉、推杯换盏语笑盈盈……
他父亲带将士们于边境奋不顾身,难不成守的就是这一群废物吗?!所谓国库有罄、连大军的粮草都出不出来。
——却有、金、银、修筑这九层楼台!!
他父亲至死都相信京中会有支援到来。
那粮草确实到了,却并非自京中而来。
而他父亲深深相信、连死都不曾怀疑的那人却早就将边境的一众将士抛诸脑后,只自为了自己的地位钱财、用尽一切献媚讨好。
可少年却看不见、不懂得……
这京城中的一切终与边境不同,那隐藏的言笑晏晏下兵不血刃的厮杀,不似边境上的真刀实枪,却比一切刀枪,更锋锐、更危险,像是行走在万丈悬崖上的一根细丝、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那个莽撞又毛躁的少年不懂得这一切。
他只定定地看着这被火海焚烧的九层楼台——
只恨不得提出修筑楼台的人同这建筑一同化作飞灰。
……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也确实成功了。
那位从少年及第后便受圣眷、平步青云,迄今已大权在握的霍丞相第一次惹得龙颜大怒,被狠狠斥骂不说、甚至于当庭杖责。
他犹且记得自己当时那报复得逞的快意,如今想来真是可悲又可笑。
不过,是督办的楼阁“意外”失火,倘若这真是一位年少得势、浸淫官场已有数十年之久的佞臣,对方恐怕有万种方法,将责任推脱而去。
之所以将事情一力担下,不过是因为他纵火的手段太粗糙,实在经不得人查,迫不得已只能亲自为此遮掩。
托此举的福,那些人以为他手里握了什么有关霍丞相的证据,一时不敢擅动。这让他回京之后,沉浸于父丧的悲痛仇恨时,过了一段很是风平浪静的日子。
那是多么明显、一眼都能看透的事实。
可笑他明白一切的时候,终究是太晚了,晚到什么都来不及。
他像是被锁到笼中的困兽。
愤怒却又无力地嘶嚎,所能抓伤的也只有带着仅存的善意向他来投递食物的饲者。
少年尚且自以为是报复。
……多么可悲。
…………
……
一道道声音在脑海深处回响,在每个梦魇中都盘旋不去。
被道谢的女子淡淡摇头,“……在商言商,我等商者不过因利而动……虽说北府军的恩情实在是个天大的好处,却也实在让妾身惶恐……”
“无本的买卖易做,无来由的恩情却不好担,此事虽与柴家有关,但却实在干系不大……”烟斗中吐出的雾气模糊了女子的神情,“小将军如此大礼,妾实在不敢当,小将军还是请回吧……”
“……”
“……萧家虽是数代累积,如此数额钱粮却一时难以拿出,”友人苦笑摇头,“并非不足,只是萧家人口繁多、又有众宗族长老坐镇,纵然祖父身为家主,恐怕也难以调动……”
“……”
“…………”
那人似乎并不想被他找到,秦壁循着蛛丝马迹寻找所谓的恩人的时候,只能一次又一次的碰壁。
可事实上根本不比他刻意去寻,他早就知道的……他本该知道的!
毕竟这天下间,能够供养得起一支军队的人又有几何呢?一个个查过去、一个个问过去,最后指向的只有那个最不可能、也最可能的人。
父亲以性命交托、至死都相信的人……也从未辜负。
蠢的、看不透的从来只有他一个而已。
想通这一点之后,过往的种种一瞬都清晰了起来。
若是无人庇护、在这京城的漩涡泥沼中,他如何能安稳度日?若当真是弄权奸佞,凭他那些不堪一击、生疏又可笑的手腕,如何能屡屡得逞?
友人的数度欲言又止、复杂的神情浮现于眼前;朦胧的烟雾后,女子的表情也渐渐清晰,那是看透一切的了然与怜悯。
兴许还有嘲讽吧?
多么愚蠢、又多么可笑……
“大人。”
秦壁一向浅眠,来人的脚步声接近到丈许距离内后,他便猝然惊醒。抬头时已是眼神清明,其中没有丝毫睡意。
眼前的噼啵的火堆让他稍微出了一会儿神,有瞬间模糊了梦境与现实的界限,但也只一瞬就恢复了彻底的清醒。
他看向来人,简短问道:“何事?”
“回大人,有……人在探查驻地附近。”
来人罕见地迟疑了一下。
秦壁皱眉。
近来大衍匪患猖獗,他们过来的路上也遇到过几波,若是平日他不介意顺手解决,但是这次去阳野不便暴露行踪,所以一行人遇到小股的山匪会顺手解决,但未免闹出太大的动静,若是遇到大股的势力,就会直接绕路而行。
他照例问:“多少人?”
听得此问,那将士的神色变得更奇怪了。
他顿了一下,才道:“人数不多,但……”
又忙补充,“属下观其打扮,似乎是……邝嵂守军。”
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复杂极了,北府军对阵北蛮胡虏是一把好手、对山贼土匪更是砍瓜切菜,但是和自家人对上……
这还真是大姑娘上轿的头一遭。
秦壁:“……”
这回答全然超乎秦壁的预料之外,就连他的神色也有一瞬的错愕。
他沉吟片刻,起身道:“……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