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默永远也忘不了那日夜晚,生生被断腿之伤疼的清醒过来之时,母亲那双幽怨的眼神。
他惊呆了,屋中的母亲,并没有像一个慈母一样,坐在儿子床边,端着药拿着热毛巾,心痛地守护着自己的儿子,而是一袭白衣,高高地站在凳子上,手中握着已经在房梁上打了死结的白绫,双眼泛红,声音细小却又尖厉地对着自己说道,“都怪你……都怪你……你为什么要那么爱抢风头,娘不一直和你说,不要这样做不要这样……现在好了……你再也风光不起来了……大夫人二夫人终于找着机会戳我脊梁骨了……老爷疼你、不敢责备你,那为什么又要我来承受这些?你知不知道你在外面风光的时候,我承受了多少……我儿啊,我心疼你啊,我知道你痛啊,娘也痛啊,浑身痛啊,脑子也痛啊……娘,娘撑不住了啊……不,不,都怪你不听话,怪你从一开始就不该生下来,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我诅咒你……对,我诅咒你!诅咒你!咒你!”
苏默在娘亲神志不清断断续续说话之际,已经惶惶乱乱地爬着摔下了床,顾不上腿像是要被撕裂一样的疼痛,他用手爬、用肘爬、用尽力气想要爬向母亲,想要救母亲下来,想要告诉她,不要抛弃自己,能不能不管什么事,两个人一起扛过去,不要走,就算只有自己扛着,也可以,只要身边有个人……好不好?!
踢翻了凳子、在空中挥舞手脚的娘亲告诉他:不能!不好!不可以!
苏默再也立不起来了,他能够到的只有母亲的小腿。可是他能够到的,只会加速母亲的死亡。他哭喊,他请求,他挣扎,全部,无济于事。
不过片刻,他失去了最后一根稻草。
下人闻声赶来的时候,发现屋中一片狼藉,三夫人已经自缢身亡,猩红充血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少年。
二少爷伏在夫人悬在空中的脚下,昏迷不醒。可能他昏过去之前,看到的最后一幕,便是头顶上那双骇人的双眼罢……
而他的身后,拖了一道又长又粗的新鲜血迹。
等待苏默再从噩梦中痛的惊醒过来时,他便再不敢夜遇白衣。
生怕是那垮掉的母亲,前来索命。
……
屋内,昏黄的烛光灯影摇曳着。
“怎么了?”躺在床上的苏渐离伸手,冰冰凉凉的指尖儿点到了趴在床边小妖精那紧皱的眉间,温声说道。
寻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抬手握住了苏渐离枯瘦的手。
——我没有怎么,我只是替哥哥有过那样的经历难过。
难过的心脏像是要爆炸一般。
如果可以,想替哥哥受了那份苦,想代哥哥替了那份伤。
“前些天脸上还有些婴儿肥呢,现在都长没了。”苏渐离伸出去的手被小妖精紧紧握在掌中,蹭到了他光滑的脸颊,这才注意到小妖精的脸,不知不觉间,早已完全是个硬挺俊朗的男人模样了。
“……那哥哥喜欢嘛?”寻把苏渐离的手放了下来,轻轻地放回了被窝里面。
苏渐离闻言,轻笑:“瞧,你又来了,自己长成何样,关他人何事?”
寻轻轻摇头,非得要个究竟,“自然无关他人,但是哥哥不是旁人,我想知道哥哥喜欢嘛?”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没有了……是不是就不好看了?”
“哪里,不会,很好看。”苏渐离有些无奈,例行公事般地夸着小妖精。
却是眉眼弯弯,末梢带笑。
直看得小妖精心中一片悸动,他耳尖儿有些红,便伸手挡住了苏渐离的视线,却又不敢把手真正贴到苏渐离脸上。苏渐离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睛,那长睫毛扫在他手心里,让他感觉心中更加兵荒马乱,大事不妙。
“我、我去洗洗便也来、来睡……”说道最后,小妖精像是被自己的吐沫噎了一下似的。
“好,快去吧。”苏渐离表示同意:昏迷醒来后这么多天,小妖精一直彻夜不眠地守在床边,不知妖精会是如何,只知,若是常人的话,早就要撑不住了。
……
待得寻洗净回房时,苏渐离早已进入梦乡。红蜡早在小妖精出门前就被吹灭了,此时满屋之中,只有飘渺的月光从窗外倾斜入内。
洒在苏渐离安静的睡颜上,伴着那清浅的呼吸,让人想到明月关山,天神下凡。
寻悄无声息地上了床,侧身卧在苏渐离身旁,看着他的天神。
伸手想要碰一碰这散着清光的玉人,最终却还是僵硬地收回了手。
第二日,苏渐离在屋外晒太阳的时候,又听得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街上吵吵杂杂的像是有什么大事似的。
正好此时南屏端了茶水来吃,便顺口问道,“外面怎么如何吵?”
南屏神色有些难看,低声说道,“回爷,外面……外面是有人家娶媳妇儿呢……”
“嗯?迎亲?仿佛这些天过门的人家很多啊?”苏渐离想起来四皇子来时,也是如此吵闹。
虽然他并不知道,还有好几门亲事也从苏宅前面敲锣打鼓的经过,只不过是被寻用了妖力将声音掩了去罢了。
“外面……大家都传北边的毛子们就要打进来了,得赶紧趁着、趁着大梁还没、没……赶紧把婚事办喽……”南屏说的有些结巴。
“已经……”苏渐离的手指僵硬着握成了拳头,“已经如此不堪了……嘛?”
……文清,我还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苟延残喘?
沉默半晌,重又抬头,看着南屏,突想得一事,“你家人可同意了?”
南屏脖子都涨红了,眼中擦过一丝泪光,“爷,我没回去!”
“明日你便回去。”苏渐离皱着眉头,声音有些冷地说道。
南屏没想到一向温软的二爷会突然冷起声音,抖了一下,低垂了头,委屈之意突然成片成片地涌上心头。
却突听得苏渐离冷玉般的声音重又响起:“我说过了,南屏,你没有错。”随后,语气放得温婉了一些,添到,“明日便回去罢,婚姻大事,不可儿戏。”
南屏五味俱杂地点了点头,撤了下去。
离开之前,抬眼匆匆看了看轮椅上瘦弱的二爷,突然觉得,二爷那令人不敢抗拒口吻之中,不知怎的,竟有一丝惆怅悲凉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