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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他们回去的那天,沈泽买的是下午的机票,到他们市里的机场,应该是晚上八点多。

在首都机场时,他听见顾关山在一株厕所旁的青翠盆栽后用英语和一个人打电话。

“谢谢您。”

她的英语流利又干净,拿着手机,一口标准的维多利亚式英音,吐字清晰地说:“……但是我想我会拒绝您的橄榄枝。”

那头似乎说了什么,沈泽并不听得分明,只听见顾关山轻声道:“……是的,您猜的没错。”

“谢谢您……”她又深吸了一口气,道:“我的想法非常坚决,我不会把他一个人留在国内,我……”

顾关山顿了顿,仍是那口清晰的英音,不卑不亢地说:“……我这辈子都不会背弃他,是他把我从最黑暗的日子里拖了出来。”

“……是,永远都不会。”

沈泽怔在了当场,隔着那株盆栽看着她的背影。

顾关山背对着沈泽,沈泽无从观察她的表情,她最后又说了一声‘谢谢’,然后挂断了电话。

下午的阳光洒在她身上,顾关山穿着棉灰的上衣,她怔怔地看着手机屏幕,过了会儿,将手机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直起脊背望向巨大窗户外璀璨的夕阳。

那场景非常的壮观,太阳的光犹如熔金般挤在机场的跑道和草地上,起落架都被晒成了亮金,犹如一首永不消亡的、吟游诗人弹唱了千万年的诗歌。

沈泽没有走上前,他手上仍滴着水,看着姑娘纤细的背影。

他看了一会儿,有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经过,拍了拍顾关山的肩膀,递给了她一包纸巾。

沈泽:“……”

顾关山接过纸巾,低声道谢。

那西装革履的人安慰她:“人生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过了这一关还是人生。”

然后那个人安慰完,大步离去,顾关山背对着沈泽,抽纸巾擦干净了眼泪。

沈泽那一瞬间心都被绞紧了,他告诉自己这是正常的——她为什么不能哭呢?

顾关山擤了擤鼻涕,将纸巾扔了,用冰凉的手背擦了擦眼角,然后回过了头,等沈泽从厕所出来。

沈泽瞬间往后一躲。

沈泽不愿意让顾关山知道他刚刚看她打完了电话,他停顿了一会儿,又折回去湿了湿手,装作刚洗完手出来的样子,出来时和顾关山开朗地打了个招呼。

“你怎么洗得这么快?”

沈泽问,又指了指她的鼻子,提醒她:“你流鼻涕了。”

顾关山笑了起来,温和道:“可能是昨晚空调温度开低了?

感冒吧。

走吧,沈泽,快登机了。”

“说起来,我刚刚好像听到外面有个人在用英语打电话……”沈泽犹豫着说道,却又不愿意点破。

顾关山笑了笑,连提都不提刚刚发生的事情,开玩笑道:“那有什么奇怪的?

这里本来就是首都机场。

你想听英语的话我也可以说给你听呀。

我英语口语还是挺厉害的,保证和你在听力书上听的质量持平。”

然后顾关山笑着转过身,拉着沈泽向候机区走去。

沈泽看见金红的夕阳流了一地,像是神话中,阿格琉斯被刺破足踵流下的血。

——

他们回去得非常及时,按顾关山的话说,是“刚好赶上了文科三本选修讲完”。

大多数学校在高二下学期时,已经开始了他们的一轮复习,几乎没有学科会等到高三再开始一轮复习的——从英语数学语文,再到历史地理政治,都在那个樱花绽放的三月开始了他们血腥的万里长征。

先是卷子,再是学案,一打一打地印,课代表不停地跑着各科的教研室,风琴夹装不下日益膨胀的考试卷,他们就开始用胶棒粘。

老师订了新的教辅书,市里出版社印的没什么卵用的‘一轮复习资料’在走廊里堆得老高,向学生们耀武扬威。

首先是从桌洞开始,桌洞放不下那么多厚得能拍死人的教辅书;然后是桌面,学生们在桌面上用教辅书堆起长城——再然后,学生们的书连外面的柜子都装不下了。

丁芳芳愁眉苦脸:“市里那个狗屎出版社就不能好好印他们的旅游地图吗?”

顾关山头都不抬,踩在凳子档儿上抄笔记,一边抄一边说:“想都别想,他们就指着我们的教辅书赚钱呢,现在高德地图就能把那点小旅游地图挤死,靠旅游地图赚钱,不如指望从天而降一个小偷把游客的手机全偷光了实在。”

丁芳芳:“……”

丁芳芳头痛地指着政治题:“受不了了,我觉得我们高二学的和高三的题完全不是一个画风!你说,从这么一句话里头怎么看出供求关系的道理?”

“还要默写洋流呢……”顾关山嘀咕道:“也不知道诉求是什么,文科怎么就是充满了‘貌似很有道理的瞎比比’……隔壁理科班就好多了。”

李西从厚厚的英语学案里抬起头,推了推眼镜问:“我知道,隔壁理科班在貌似很客观地掉头发,你打算去试试?”

顾关山:“……”

沈泽在后头踢了踢顾关山的凳子,欠扁道:“有什么难的?

有什么题拿来哥给你讲。”

顾关山磨了磨牙:“你闭嘴,离我三十米远,我现在听到你喘气就生气。”

沈泽又扯了扯顾关山松松散散的马尾辫,欠揍道:“不就是政治考了和你一个分嘛,顾关山你这样嫉妒我可要不得——”

顾关山二话不说回过头,把文综答题纸啪地摔在了沈泽桌上。

沈泽文综二卷九十二分,顾关山二卷一百零六分,俩人中间光是一个文综二卷都差着十四分,外加一个重本线。

沈泽:“……”

顾关山凉飕飕地说:“学霸您口气不小,继续努力。”

……

……

李西小声地对顾关山说悄悄话:“关山你也太坏了,沈泽能好好学习都很不容易了,他想嚣张就让他嚣张一下嘛……”

顾关山对着一道向量题挠头发,头都不抬地说:“那叫嚣张吗,那叫尾巴往天上翘。”

李西纠结起来:“你说的倒是也没错……”

“而且,”顾关山偷偷回头看了沈泽一眼,沈泽正在卷子后面,短头发支棱着,眼镜放在书堆顶上。

“——而且,他不能停下。”

顾关山用自动铅在题上做了个辅助线,教室里的白炽灯白花花的,春天的花香从楼下飘上了五层楼,飘进了高二的教室,像是他们和这个春天唯一的维系。

“……一个要考北大的人,”顾关山语气凉飕飕:“文综二卷考不过我,我直接把他打死。”

李西:“……”

李西由衷地说:“你是不是很会调教人啊?”

——

很会调教人的顾关山做完了作业,趴在桌上打了个哈欠。

她多日连轴转,累得不行,李西家在附近租了房子,下了倒数第二节晚自习就走了,沈泽却还留在教室学习。

丁芳芳趁最后一节晚自习,跑到了顾关山身边。

“我怎么看你最近都不爱画画了……”丁芳芳说:“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你现在学习比中考的时候都用功。”

顾关山回头看了一眼沈泽,沈泽正在戴着他的降噪耳机听音乐刷题,顾关山小声道:“高考能和中考比嘛,中考才多点东西……而且我现在每天在画室太累了,有点画到吐的感觉,在学校就不想碰了。”

丁芳芳:“……”

“我真的……”顾关山头痛地捂住脑袋:“每天这个灰那个灰,这个光那个光,这个阴影那个阴影,这个美院喜欢这么画那个美院喜欢那么画……鬼知道他们竟然是这么教学生的。”

丁芳芳头疼起来:“你不是还拿了个什么很厉害的奖吗?”

顾关山:“你要听实话吗?”

丁芳芳:“你说。”

“分析过了。”

顾关山绝望道:“如果有面试,需要作品集的话,那个奖可以加分。

没有的话就没什么卵用,还是得跟着他们这个灰那个灰地画。”

丁芳芳:“……你年纪轻轻获了奖,就这个待遇?”

顾关山脑阔痛:“你以为哦……不过有杂志社还是什么的找我,说要包装我,炒作我,炒个十七岁天才少女人设什么的……”

丁芳芳诚实表达自己的感受:“噗嗤。”

顾关山:“卖人设是小事,但是这种什么天才少女,实在弱智得有点过分,然后如果最后再炒作之后,发现我连个美院都考不上,那可真是人设崩塌……”

“等等你的重点怎么这么奇怪……你总不能考不上美院吧?

!”

丁芳芳终于抓住了重点:“你怎么可能考不上?”

顾关山捂着头:“你闭嘴吧你。”

“我就想好好高个考。”

顾关山头疼起来:“所以短时间是出不来作品的,也不想陪他们炒作,所以那些人我统统拒绝了。”

丁芳芳:“……”

丁芳芳难以置信道:“……那些人?

这应该算一个出名的机会吧?”

顾关山点了点头:“是,我统统拒绝了。”

丁芳芳在教室里头摸了个苹果开始啃,一边啃一边问:“……你图什么……就为了考个美院?”

顾关山冷静地说:“考美院是一回事。

但是我拒绝这些人又是另一回事。

——芳芳,我前几天拒绝了一所北美top2的艺术院校对我抛出的橄榄枝。”

丁芳芳:“……”

丁芳芳喷出一口苹果:“姓顾的你他妈是失心疯——”

顾关山当机立断地将丁芳芳嘴捂了,惊恐地环视四周,看见没有人看向他们的角落才松开手。

丁芳芳难以置信地看着顾关山:“你……你,你连北美top2都拒绝了……”

她平静地看着丁芳芳,说:“这不重要。

丁芳芳,你了解我。”

那一瞬间,两个人沉默了一下。

“……你下定了决心的事情,”丁芳芳愣了愣道:“……就会做到最好。”

顾关山笑了起来:“对,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丁芳芳:“所以……”

“……所以,”顾关山低头写她的题,清淡地说:“所以我拒绝了他们,因为那些东西我就算没有他们,也迟早会拿到手里。”

实力,名声,无论是什么,该是顾关山的,她无论花多长时间,花多少精力,都会拿到手里头,靠自己的一双手,而不是靠什么身外的东西。

丁芳芳安静了一会儿,趴在顾关山旁边将手里的苹果啃完了,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半天,丁芳芳丢了果核,终于冒出一句:“……行,那我就不操心你了,你多少也是个有人疼的主。”

顾关山将头发往脑后捋了捋,她的马尾松松地绑着,眉眼洒脱,还是像个搞艺术的,只是有种说不出的憔悴。

丁芳芳犹豫了一下,说:“你也多吃点东西吧,小心别垮了,离高中毕业还有快一年呢。”

顾关山嫌弃地说:“你真是越来越罗嗦了。”

夜空中繁星闪烁,凛凛大海静谧地冲刷着这座春天的城。

丁芳芳突然冒出一句:“他知道吗?”

顾关山一呆:“啊?”

丁芳芳指了指沈泽的位置,低声问:“沈泽。

他知道这回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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