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铃响之后,学生们带着三分不舍和七分疑惑对着陆离礼貌地告别,教务处还没有发送公告,不少人都蒙在鼓里。然而在这群投入十分情感的学生中,还有两个带了九十分哀求的学生,她们的吴侬细语像教堂唱诗班的叹咏调那般具有抑扬顿挫的美感。
“教授……别,我会死的。”夏弥的情绪有点崩溃。
这次课堂作业的名义是小论文,但是一年级全体学生全部都要书写,且不少于三千字。谁家的小论文要写三千字?何况距离执行任务的时间已经没有多久,她已经能想象到自己蓬头垢面在寝室穿着睡衣改病句的场景了。
陆离彼时正在讲台上整理教案,今天《龙族通史》的讲义涉及到另外两个学科,需要的资料比平常多一点,故此稍稍耽搁了一些。
他听到学生感情真挚的恳求,整理材料的手一僵,挑眉问道:“我貌似没有说让你批这次的论文吧?”
“真的!”夏弥一蹦三尺高,恨不得变身第二形态飞到天上晃两圈。
教授竟然良心发现了?真是太好了!
“当然是……假的。”陆离的笑容非常璀璨,“我怎么能拒绝学生的主动请缨呢?夏弥同学,这次任务非你莫属,舍你其谁啊?”
如果不是打不过,夏弥那双小拳头恐怕已经把陆离打了一个乌眼青,她笑得比哭还难看,“教授,您的学生又不止我一位,是不是让其他人来帮我分担一下?”
“绘梨衣……”陆离望了不远处那个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学生,摇摇头,“她连自己的论文都写不好,更别说批了。哦,对了,路明非也是。”
已经走出教学楼和罗纳德·唐肩并肩商量中午吃什么的s级,忽然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
“至于阿卡杜拉·阿巴斯。”陆离眉头紧锁,“他的学术水平倒是足够,可中文的语法运用得不熟练。”
听着教授大人一一否决自己的同门师兄弟,夏弥抱着‘道友也得死贫道也得死’的想法发动最后的冲击,“那零呢?零总可以吧!她的中文好、成绩好、以前还和我分别批过论文!”
“哦,零有其它的任务,她得帮我写炼金原理部递交给校务委员会和财务委员会的文书。”陆离用平静的语气说出令人崩溃的一句话,“没时间处理这些。”
夏弥瞪大眼睛,娇嫩的肌肤一寸寸石化,然后在风中开裂了。显然是被这个消息打击到了,生无可恋。
“你找我有什么事?”搞定一位学生,陆离接着才转头看向那个一直不敢靠近的上杉同学,“今天有知识点不会吗?”
摇头。
“寝室里的水管又坏了?”陆离又问,他可记得不久前半夜接到去女生寝室修自来水水管的请求。当然半夜十一点去女寝显然不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他转手转接给女校工了。
还是摇头。
“那是什么事?没什么问题我可走了。”他甩出最后通牒。
上杉绘梨衣柔软的侧脸抖了一下,她紧握右臂竖在胸前,似乎是在加油打气,然后才慢吞吞地走到近前,低着头看自己的鞋面,不敢正眼看他,似乎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言论。
“绘梨衣想……游戏机能不能再留一天?有一个关卡……”
“不能,我差点把这件事忘了。”陆离冷酷地驳回了一切请求,“现在,立刻,马上把游戏机送到宿舍管理员那里去。”
“可是那个关卡非常重要,就一小会儿!一小会儿!”上杉绘梨衣眨着大眼睛,一脸哀求。
“说不行就是不行,你上次保证的一小会儿是三十五小时零七分,你的信用在我这里已经破产了。”陆离可不听解释,既然两个人找他都没什么正事,整理完毕材料的他快步走出教室。
空荡荡的教室内,只剩下两个垂头丧气地学生。
上杉同学似乎认命了,低着头正在回味游戏机与自己最后的回忆。而夏弥则显然不服输,拉着她的袖子,一本正经地问道:
“绘梨衣,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要学会抗争!要学会大声说‘no’!”
“可是teacher会生气的。”上杉同学的回答非常蠢萌。
“我太了解教授了,你可看他板起脸挺唬人的,他才没有真的生气呢!”夏弥语速飞快,“想一想你的游戏机,难道你真的舍得不打完那一关吗?”
上杉同学重重地摇头,“不舍得!但是……”
“没有但是!”夏弥见终于把呆萌的室友忽悠上贼船,非常激动,依稀见到了胜利的曙光,“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女孩子最大的法宝就是撒娇,比言灵·审判、言灵·湿婆业舞都有用!”
“可是绘梨衣不会撒娇。”
“笨死了!”夏弥轻轻用食指戳了一下她的额头,“就是缠着他端茶倒水嘘寒问暖,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们走,学着学着你就会了。”
皮鞋踢踏的声音在教学楼的走廊中响起。
陆离大步流星地走向出口,背后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竟然是那两个‘阴魂不散’的学生又追了上来,一左一右跟两大护法似的,一个要帮他拿公文包,一个要帮他捶背。
典型的有事献殷勤,既奸又盗。
“放手!要不然我就要生气了!”陆离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当然更多的时候他软硬不吃,类似于这种底线,他是万万不会松口的。
“教授/teache你不答应,我就不松手!”两人的目的不一致,但归根结底大同小异。反正她们也能笃定陆离不会真的生气,那句话怎么说得来着?
混熟了一切都好商量。
“快放手!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你们这两个混账!”陆离怒斥,走廊上已经有好多双眼睛盯着他了。倘若不是新闻部不敢炒自己的绯闻,估计流言早就满天飞了。
“不放!不放!就是不放!”两个人达成统一战线,决定负隅顽抗到底。
“没想到刚回到校园,就能看到如此青春靓丽的一幕,让我想起了在剑桥上学的那段日子,真好啊……”
就当陆离准备展现自己的师道威严的时候,楼梯的拐角忽然多了一声感慨,沧桑的声音满是怀念。
三人全部愣住了,因为来人的定制黑西装胸口插了一支鲜艳欲滴的红玫瑰,银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像镜子一样反射光芒。卡塞尔学院整天穿得跟送葬的只有一个人,校长,希尔伯特·让·昂热。
事实上他这次真的去送葬了,刚刚从德国卡塞尔庄园的遗址归来。
“校长?”陆离笑着对他打招呼,“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校长淡淡地笑,脸上如沟壑纵横的皱纹松懈下来,带着一股子解脱。
上杉同学和夏弥同学也跟见了猫的老鼠一样,乖乖夹着尾巴,再也不敢造次,捶背的手停下了,去抢公文包的手也缩了回去,礼貌地问好。她们乖乖靠在墙角,淑女到不能再淑女,与前一秒判若两人。
“怎么办?”瑰红色的眼睛里传递出这样的信息。
“不知道。”栗色发梢这样回答。
夏弥的计划破产了,原本她一个人是没有胆量和教授耍赖的,但是天秤的砝码多了教授最得意的关门弟子,就已经慢慢向她们倾斜。
但谁知半路杀出一个局外人——校长,亲疏有别,她们两个的关系可没有好到能和校长胡闹,只能乖乖地等死。
现在她终于能领会到,诸葛亮在上方谷望着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解救司马懿时的感受了。当真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可强也’!
陆离用见鬼一样的表情看着她们两个,不禁暗呼自己在教育家这一条路上想要追上老人的背影还需要很远的距离。
“校长,请问是找我有事吗?”陆离偷偷比了一个眼色,意思是您老路过也得救我,要不然摆脱她们两个的纠缠还得不短的时间。
“对,有一些校务。”昂热似乎读懂了求救般的暗示,又似乎本来就是刻意寻找这位教授的,用意味深长的语气说,“不知两位优秀的学员能否给自己的指导教师一点时间呢?”
“我们的事不着急,校长您先。”夏弥心虚地笑笑,快速拉着自己室友的衣袖,贴着墙壁溜走了,活像两只偷东西的小老鼠。
转眼她们就消失在陆离的视野里,望着那伙仓皇逃窜的背影,年轻的教授感慨道:“我的师道威严荡然无存啊。”
看着陆离摇头叹息,昂热莞尔一笑:“所谓的师道威严是建立在性格、环境、相处时间等多方面因素的,你的性格太软了,纵使板着脸,这些亲近你的学生们也不会害怕。”
“我记得前几个月这两个家伙还是很听我的话的,现在是叛逆期又来了?”陆离不解地问。
夏弥的抗争她还能理解,毕竟她就是这样一个跳脱的性格。但是绘梨衣也跟着胡闹就不对劲了,她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就像被什么人唆使了。
“人的关系是不断递进的,当双方比较陌生的时候,自然会拘谨、礼貌。而当双方的关系上升到一定层次的时候,双方就不会有顾忌和隔阂。”昂热语重心长地说,“就像我和守夜人,一百多年前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他装模作样的颇有些炼金术大师的风范,看上去很正经。后来认识的时间长了,他也就懒得伪装了,在我面前再也不用装酷,邋遢、慵懒、颓废、酗酒……”
陆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就是说在她们的认知里我是‘朋友’而不是‘教师’?”
“看起来是这样的。”昂热望着走廊天花板精密的花纹,点燃了一支雪茄。
陆离忽然想到,她们之所以畏惧校长,不是双方教育理念的优劣或者经验不足的缘故,而是她们和昂热的关系不好,感情不够深厚!所以需要对陌生人那样板着,不暴露出真正的自己。
当然其中也可能包含着‘家丑不可外扬’这个朴素的道理,这么看来这两个家伙还是蛮有分寸的。
“这么说我的心情好了不少,感谢您的开导,校长。”陆离对他致敬,他终于明白两个乖乖女为什么进化成不听话的孽徒了。
“我总感觉你误解了什么。”昂热吹散雪茄的烟雾,“不过学生对于‘老师’和‘朋友’的界限模糊,还是需要解决的一个问题。”
“我严厉一点?比如这样?”陆离板着脸,嘴角下抿,眉梢却犀利地挑起,脸上的肌肉似乎铁打的,坚硬,冷峻,不怒自威,令人望之生畏。
“这个表情不适合你……”昂热笑道,“如果是施耐德,或许会让人害怕。”
陆离发现昂热出了一趟门之后真的改变了不少,竟然愿意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了。这就是心愿达成大半带来的改变么?
“那或者我用教鞭吓唬吓唬他们?”陆离接着又说,同样抬头望天,“可一般的教鞭也吓不到她们,要不然我用狼牙棒试试?”
“我们是美国教育部认证过的正规大学,吓唬人可是会被学生家长投诉的。”
陆离一想也是,他可不想第二天起床看见越师傅端着一碗下了毒的拉面喂到自己嘴里,更不想黑王尼德霍格提前苏醒喷火毁掉卡塞尔学院,前提是他没有先一口吃了盗火者夏弥。
“或许,你可以用她们害怕的手段?堵不如疏嘛,当然这种手段是温和的,半听从她们意见的。”昂热从业多年,以过来人的角度给出了建议。
望着笑得跟老狐狸一样的昂热,陆离计上心来,点点头:“我知道她们最怕什么,多谢校长的建议。”
这件事隐隐不对,没有叽叽喳喳的干扰,冷静思考下来他发现存在着很多疑点。他要挨个分化,逐个击破,最后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件事。
“管理不听话的学生这件事先不急。”传授经验后的昂热终于步入正题,“我们的格陵兰冰海之行,进行到哪一步了?”